薑冕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婆子想到昨天的事,有點不好意思麻煩他了。


    薑冕也沒勉強,上趕著不是買賣,再說本來就是不相幹的事,他犯不著上趕著作賤自己。


    然而閔先生節衣縮食,丞相府的人手實在不夠。


    這些婆子們除了做飯,還要幹灑掃洗衣的活,雖然工錢給的高,但也實在忙不過來。


    如此過了幾日,謝潛那藥罐子又不知不覺迴到了薑冕手裏。


    薑冕也無所謂,順手將謝潛的藥一起熬了。


    相比於鄭琰,謝潛這個刺客的防備心就重多了。


    自從知道自己的藥會經過薑冕的手後,就每日都盯著薑冕。


    他有時候甚至會親自來廚房看著薑冕熬藥,嚇得廚房裏的婆子們大氣都不敢喘。


    薑冕對謝潛無感,始終保持著基本的禮貌。


    其實他能理解謝潛的行為,刺客殺得人太多,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種防備心理,總覺得所有人都是來找他報仇的。


    他有時候覺得這些刺客既可恨又可憐,因為身上有人命,所以總要提防著別人來找他報仇。


    可是,那些死在他們手下的人又何嚐不無辜呢?


    薑冕每次一想到這事,總會聯想到同樣身為刺客的鄭琰,於是總是會下意識地對謝潛稍微好一點。


    後來再給鄭琰準備蜜餞的時候,他也會給謝潛準備一份。


    廚房的婆子不理解,為什麽薑冕會給謝潛準備蜜餞,對此薑冕的迴答是:“雖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可生而為人,若非萬不得已,誰又願意吃苦呢?反正也是順便,沒關係。”


    房頂上的謝潛聽了,出神地望向丞相府外重重疊疊、連綿不絕、高低不平的屋簷瓦舍,似乎於這靜謐,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看見了點點穿破雲層的微光。


    半晌,謝潛才悄無聲息地躍下房頂,消失了。


    嬤嬤端著藥給謝潛送去的時候,他已經在自己房間裏了。


    謝潛看著嬤嬤手上的托盤上用一隻小碗裝著的蜜餞,破天荒地沒有用他平日裏那種冒著幽幽涼氣和殺意的語氣說話:“這是給我的?”


    聽得出來,他刻意放緩了聲音,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嚇人。


    然而他不這樣還好,他越是這樣,就顯得他越是古怪。


    婆子嚇得兩股顫顫,話都說不利索了:“是……這是薑公子給大人準備的……”


    謝潛:“放著吧。”


    婆子猶如得了特赦令一般,放下藥和蜜餞逃也似的跑了。


    謝潛出神地盯著那藥和蜜餞看了好一會兒,才解下蒙麵巾,端起藥碗一口喝了,隨後拈起蜜餞扔進了自己嘴裏。


    這是謝潛當刺客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一個陌生人的善意,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糖。


    王宮門口跪著死諫的士族們還沒散夥,另一個可怕的消息傳進了大安城——各士族封地的民眾造反了。


    小孩子說想尿尿的時候,多半已經尿了。


    等造反的消息傳到大安城的時候,那些造反的老百姓已經快打到大安城了。


    “造反?”徐鳳鳴等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愣了一下,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鄭琰點頭:“聽說造反的軍隊已經打到江城了。”


    所有人:“……”


    薑冕說:“無緣無故的怎麽會造反?”


    “說不定是你們啟國百姓也受不了欺壓,”尹紹之那臉上多少有點幸遭樂禍了:“最後被逼得沒了活路,所以跟我們塞北一樣揭竿而起了。”


    薑冕:“……”


    鄭琰:“……”


    徐鳳鳴:“……”


    “紹之,火燒眉頭的時候你就不要幸災樂禍了。”薑冕嘴角抽搐,無奈道。


    尹紹之促狹地笑了起來:“我說的是實話,這可不叫幸災樂禍。”


    薑冕:“……”


    鄭琰一看尹紹之那嬉皮笑臉跟薑冕調笑的模樣心裏就竄火,強忍著拔赤霄劍捅死尹紹之的衝動移開了視線。


    “就算造反,事先也應該有點苗頭啊,怎麽可能這麽久了朝廷都沒有一點消息?”一名跟徐鳳鳴幾人一起整理政務的客卿說。


    徐鳳鳴經他這一提醒,想起來了:“說得對,有沒有打聽到什麽原因?造反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就算要造反也要有個理由吧?難道他們不怕死嗎?”


    鄭琰:“公子,你說對了,他們就是活不下去了才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造反的。”


    尹紹之聽了笑得更歡了,繼續落井下石:“子敬你看,我沒說錯吧?想不到你們啟人對自己也這麽狠啊。”


    “先說明,我可不是啟人。”這種時候徐鳳鳴還有心思鬥嘴。


    薑冕不遑多讓:“我也不是。”


    鄭琰聽了也當即撇清關係:“我是陳國人,我的國家就是被啟人滅的,我的國君現在還在四處流浪呢。”


    所有人:“……”


    “幾位兄台別玩了,還是先把情況弄清楚吧。”一名客卿看不下去了。


    徐鳳鳴正色道:“鄭琰,你繼續說。”


    鄭琰繼續交代情況,其實很簡單,去年幹旱收成不好,按照國法,收成減少的時候賦稅也要減少,但是這些士族們卻不幹,愣是逼得封地的百姓必須交夠賦稅。


    不交就強行征收,至於那種不夠賦稅就搶地啊、搶人啊,逼得人賣兒賣女,亦或是鬧出人命的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農民都是靠地吃飯的,一年到頭本來就憑老天爺的心情吃飯,每年的收成交了稅糧後就更是所剩無幾,一家人得勒緊褲腰帶,有上頓沒下頓地挨過漫長的冬天。


    去年因為幹旱收不了多少糧,結果還被收得一顆不剩,沒得吃了,自然就活不下了。


    反正都活不下去了,怎麽死都是個死,那為什麽要那麽憋屈的死?


    “說到幹旱,”薑冕說:“我前段日子去藥鋪的時候是聽見有人說去年幹旱,糧食漲價了。是我太蠢了,當時竟然沒有多留個心眼。”


    “藥鋪?”徐鳳鳴故意加大了音量:“你生病了?”


    鄭琰本來沒看薑冕的,聽見薑冕說去了藥鋪,也當即轉過視線來看他,他張了張嘴,想問薑冕哪裏不舒服,然而真到開口的時候又瞬間閉了嘴。


    尹紹之也難得正色起來:“子敬,可是著了涼?”


    薑冕下意識地扯了扯袖袍,把本來就蓋住的手蓋得更嚴實了。


    薑冕被問得臉一紅,他從不撒謊,頓時有些心虛,眼神不自然地閃躲著不與他們對接,說話也有點磕巴:“沒有……我是去配了副涼茶方子……”


    “啊!”幸好一名客卿解救了薑冕:“說到幹旱,去年確實有幾份幹旱的文書遞上來了。上麵確實寫了引發了小暴亂,不過上麵都寫了暴亂已經平息了啊,所以我當時也沒太在意。”


    “小暴亂?”一名客卿嗤笑一聲:“林兄,難道這些士族是什麽嘴臉你還不清楚嗎?他們的文書但凡能相信,還能有今日的局麵嗎?”


    “事情已經發生了,”徐鳳鳴說:“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兩位兄台稍安勿躁,還是先問清楚情況。鄭琰,還有沒有打聽到什麽消息?”


    鄭琰:“我聽說去年歐陽先生也收到過有關於幹旱引發暴亂,地方壓不住,所以請求朝廷支援的文書。


    當時閔相和秦大人正在調查塞北的事,所以歐陽先生自作主張,用丞相印寫了一份文書請上將軍出兵支援……”


    因為當時求救的文書上沒有仔細寫明當地的情況,隻說民眾暴亂,地方士族人手不夠壓不住,請求出兵支援。


    趙玦繼位以後,權利下放,把實權給了閔先生和上將軍孟案,讓他們兩人不管是出兵也好什麽事商量著來,隻要他們商量好了,不用給自己匯報都行。


    而像這種事,當時歐陽先生以為隻是小問題,遂寫了一份文書,用閔先生的丞相印蓋了個戳送給孟案,請他調支軍隊過去幫忙平了了事。


    這事在歐陽先生這裏都這麽隨意,在孟案那裏就更隨意了,在他看來隻不過是流民暴亂罷了,隨便派幾個人過去教訓教訓得了。


    畢竟那些士族是什麽嘴臉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把人逼急了,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造反?


    他也沒往心裏去,派出去平叛的人臨行前,他還特意叮囑了,到了地方先把問題弄清楚再動手。


    畢竟都是些老百姓,如果真的是當地士族不給他們留活路導致的暴亂的話,盡量不要弄出人命來。


    結果誰能知道事情會鬧得這麽大?


    派出去的軍隊不但沒有平亂,反而被逼得節節敗退,那造反的老百姓都快打到大安城了。


    “既然暴亂的人數和規模跟文書上的不一樣,”薑冕問道:“為什麽這麽久了,出去平叛的軍隊,和當地士族們都沒有傳消息來大安求救?而是等到造反的人都打到大安城了才來報信?


    要知道這不是一天兩天,這事發生了已經好幾個月了。


    我看這些人不但沒想著送信,反而還特意隱瞞了消息,否則這麽大規模的造反,大安怎麽可能聽不到風吹草動?等到大軍都快到大安城消息才傳來?”


    薑冕思維敏捷,總能在隻言片語中抓住關鍵信息,他一語點破了事情的關鍵點。


    很顯然,關於造反這事,是有人故意不讓消息傳來的。


    隻不知道現如今這啟國,還有誰能有這麽大的本事,手眼通天,愣是把這麽大事情瞞得嚴嚴實實,半點風聲都沒泄露。


    鄭琰一擺手:“誰知道呢?我還想知道呢,幾個月的時間,早派人送信,那些人可能連當地都出不了,還會讓那些反賊打到江城嗎?”


    徐鳳鳴:“王宮那邊有沒有什麽消息?”


    “有,”鄭琰說:“君上本來能下床了,得知了消息又吐了一口血暈了。”


    眾人:“……”


    趙玦本來被士族以死相逼這事氣得還沒緩過勁來,現在得知了百姓造反的消息,又噴出一口老血來撅了過去。


    閔先生馬上組織朝會,請上將軍孟案商量應對事宜。


    然而眾人吵了整整一天,都沒有得出什麽結論來。


    鄭琰:“丞相當即召集群臣商討辦法,眾臣吵了一晚上,都沒有結果。”


    一名客卿聽完道:“那現在怎麽辦?上將軍孟案驍勇善戰,他也不敢打?難道他還害怕一些拿著鋤頭鐮刀的烏合之眾不成?”


    “不是怕,而是不能打,”徐鳳鳴說:“這可是百姓,不是敵人,而且還是被逼得沒有活路,不得不造反的難民。


    別人有什麽錯?那麽多人被逼得沒飯吃,不得不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餓著肚子搶士族的糧庫,不就是為了活命麽?”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薑冕說:“隻有根基穩固了,國家才能安寧。若是真的以強製措施將造反的百姓盡數殲滅,也隻是治標不治本,根本沒用。”


    “話是這麽說,”那名姓林的客卿道:“可無論如何也應該派出軍隊去鎮壓,後麵的事才能想辦法啊,總不能真等到這些造反的人打來大安城了再出兵吧?那時候什麽都晚了。”


    “怕什麽?”鄭琰說:“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真打到大安城了,找的也是那些敲骨吸髓,剝膚椎髓的士族和王族宗室算賬。”


    眾人:“……”


    眾人沉默,徐鳳鳴被鄭琰一提醒,麵上沒什麽表情,眼底卻閃爍著光芒。


    徐鳳鳴跟薑冕對視一眼,兩人心下了然,總算把想不通的關竅想通了。


    也明白為什麽造反的軍隊都打到江城了,大安城才得到消息了。


    尹紹之沉思兩秒,也明白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突然笑了起來:“說得對,反正那些人打進大安了,倒黴的也是那些敲骨吸髓,連根都不願意留的士族,管我們什麽事?”


    其餘眾人盡皆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幾人是不是真的在等著看笑話。


    傍晚時分閔先生跟歐陽先生終於迴來了,兩個人都滿臉疲態,顯然今日在朝堂上著實耗了一番精力。


    閔先生迴來後還親自給徐鳳鳴送信來了,這幾天因著百姓叛亂,需要處理的事務就更多了,他們迴來的時候徐鳳鳴等人剛散了。


    徐鳳鳴前腳進院,後腳閔先生就送信來了,那信是趙寧寫的,徐鳳鳴接了信道了謝沒急著拆。


    徐鳳鳴瞧閔先生雖然滿臉疲憊,但眼睛卻是亮的,整個人一副恬淡疏闊、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下已了然。


    閔先生:“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略盡綿薄之力罷了,”徐鳳鳴說:“再說我天天在先生府上白吃白喝,幹點活也是應該的。”


    閔先生突然笑了起來:“老夫竟然不知,徐公子如此一個謙謙公子,竟然也會有像孩子般調皮的時候。”


    閔先生說完,跟徐鳳鳴客氣了幾句,說了些早些休息之類的廢話走了。


    閔先生走後,徐鳳鳴才拆了信來看,上麵仍舊是一幅畫,畫了一個院子,院子裏站著一個對月沉吟的人,畫上用剛毅俊秀的字體提了兩句詩: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徐鳳鳴看了不禁老臉一紅,兩人分開前後不到一個月,王宮距離丞相府走路都走不了一個時辰,怎麽就道之雲遠,曷雲能來了?


    徐鳳鳴將那信小心疊好揣在懷裏,紅著臉進屋了。


    兩天後,百姓造反一事還懸而未決,跪在王宮外邊跟趙玦要“說法”的士族們先自發的散了。


    散得莫名其妙的,突然就走了。


    鄭琰再次帶消息迴來了的時候眾人都一臉的淡定,一副預料之中的樣子。


    鄭琰瞧他們這樣,也反應過來了:“你們早就料到他們會走了?”


    “這不是廢話嗎?”尹紹之說:“百姓都造反了,關鍵造反的偏偏還是這些士族封地的百姓,他們的老窩都讓人端了。


    現在這節骨眼上,國君絞盡腦汁忙著平亂呢。


    他們若是這時候不識趣,繼續這樣跟國君鬧下去,難道是真的想等到百姓們打進大安城,讓那些暴怒的百姓們像對待他們封地的族人那樣,將他們剝皮抽筋?”


    鄭琰:“……”


    尹紹之:“等著吧,事情還沒完呢,後麵還有更精彩的戲呢。”


    給趙玦示威的士族和王氏宗族們散了第二天下午,前線傳來消息,江城失守了。


    消息傳過來的當天,一個個已經告老的,亦或是稱病的,還有那些老的走不動路,需要人抬的士族和大臣們終於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要麽拖著病體,要麽拖著跪青了膝蓋參加朝會去了。


    趙玦還在榻上躺著,自然來不了,群臣坐在殿內,屏氣凝神。


    閔先生站在殿前,一臉嚴肅掃過殿內眾人:“今日請各位大人來,就是想跟各位大人商量一下,該如何解決有關於百姓造反的事。”


    目前這殿上的人,大多數都是真的有鴻鵠之誌,秉承著能青史留名、造福百姓的清官。


    唯一還剩下的小部分人,是何心性且不論,他們雖大多都是士族,但那些造反的百姓當中就有他們家族封地的人,現在這節骨眼上,誰也不敢鬧幺蛾子。


    大家統一戰線,都十分默契地把那些在官場上勾心鬥角、明爭暗鬥的心思收起來了。


    現在是國內的老百姓造反,這事情可不是好玩的,真的惹出什麽大麻煩來九族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更何況他們的老窩都被端了,牽扯到自身的家族利益,誰也沒心思在這時候爭鬥。


    眾人沉默間,忽然一位大人開口了:“打仗這事,我等都不懂,還得要上將軍才行。”


    “江大人說的好生輕巧,”孟案冷笑一聲:“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事情推到我頭上了,自己出工不出力,隻需要坐在這裏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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