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私心、雜念、膽怯以及僥幸。


    這大概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有些事、有些人,明明自己心裏清楚是個什麽結果,但還是會不由控製地懷揣著僥幸心理。


    心想萬一呢?萬一自己就是那個意外呢?


    如果發現心存僥幸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時,他又會退而求其次地安慰自己,不管結果如何,隻要曾經擁有過就夠了,那也不算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就比如,他明知道他跟趙寧這段感情不會長久,但他還是情不自禁深陷其中。


    大概人都是這樣顧前不顧後的,尤其是少年的心動,向來是不顧後果的。


    畢竟每個人在沉迷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有操控自己人生的本事,總覺得自己能來去自如,對一切的人或者事物都能坦然麵對,才敢這麽去做的吧。


    至少,這時候的徐鳳鳴覺得自己能坦然麵對那一天的到來。


    徐鳳鳴說完,眼睫一眨,又恢複成了那歲月靜好的模樣,看向鄭琰:“先生,該你了。”


    鄭琰忽然收起了玩味的笑容,正色道:“公子,對不起,我不能說。”


    徐鳳鳴並不意外,大概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他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第二日天一亮,幾人又上路了。


    雪停了,積雪又厚了些,路更難走了,所幸離安陽隻有五百裏路,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三五天應當能趕到安陽。


    徐文昨夜吃了藥,又蒙頭睡了一晚上,精神好多了,不過徐鳳鳴見他並未大好,便讓他跟自己坐車裏,於是便隻剩下鄭琰一個人趕車了。


    五日後,總算到了安陽城。


    馬車一停,徐鳳鳴一掀車簾,便瞧見了等在府門外的趙寧。


    趙寧的傷好的差不多了,但他實在傷得太重,麵上還帶著點大病初愈的蒼白。


    徐鳳鳴一見他還有些驚奇,他怎麽知道自己今天到?


    然而轉念一想,猜測大概是鄭琰提前給他傳過消息。


    徐文從車裏探出個腦袋來,瞧見趙寧,也是一驚:“趙公子怎麽知道我們今天到家?”


    趙寧沒說話,其實鄭琰沒給他傳過消息,他不知道他們今天到家,隻不過趙寧算到徐鳳鳴大概會在這幾日迴來,便日日在外麵等著罷了。


    說話間,徐府大門轟然打開,由商陸帶頭,接二連三跑出來好幾個小孩,嘰嘰喳喳地圍著徐鳳鳴吵個不停。


    徐鳳鳴瞧趙寧臉色有些不好,人似乎也瘦了點,然而現在人太多,他也隻得按下心中的疑慮,先迴家去。


    夜裏,趙寧潛進徐鳳鳴臥房,徐鳳鳴這才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趙寧倒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受了點小傷。”


    徐鳳鳴:“刺客又來了?”


    趙寧:“嗯。”


    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再也不給徐鳳鳴說話的機會,一翻身便將徐鳳鳴壓在了身下。


    徐鳳鳴迴來不久,薑黎跟蘇儀也先後迴來了。


    他二人迴來不久,學院便開課了。


    這年京麓學院又擴建了,招了不少學生進來。


    一眾同窗們不知是已經接受了現實,還是明白自己就算反抗也無濟於事,總算是不再鬧騰了,隻不過一個個都遊曆去了。


    時間似乎忽然變得慢了起來,這一年沒有災情,各國之間都相安無事,沒有發生戰爭,隻有衛國跟燕國交界處的兩個村莊,因為夏季給糧食澆水時產生了場小規模的械鬥。


    另一件比較引人注目的便是今年夏天,啟國國君趙勝薨了,太子趙玦繼任國君。


    學生們就趙玦繼任國君這件事討論了幾天,先是將趙瑾拉出來跟趙玦比較了一番。


    比著比著便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趙玦能力不行、德不配位趙勝老糊塗了,應該讓趙瑾繼任國君才對。


    另一派認為趙玦堪當重任,趙瑾隻會逞匹夫之勇,趙勝這是深謀遠慮。


    兩派各執己見,誰也不服誰,吵了約摸半個月才消停下來。


    蘇儀見他們吵得挺厲害,也挺有興趣,特意揪著徐鳳鳴等人討論過這個問題:“哎,話說,你們覺得趙玦跟趙瑾,誰比較適合當國君?”


    對此,薑黎的迴答是:“趙玦當年在衛國當質子時,發生了平川之戰,而當年被譽為戰神的公孫止平川殺降,不但將自己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還徹底惹怒了衛國,讓衛國跟啟國成了死敵。


    趙玦身為衛國人最痛恨的啟國質子,不但在那樣的情況下保住了性命,還憑一己之力逃出了衛國,其心思城府可見一斑。


    至於那趙瑾,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驍勇善戰、有勇有謀,更是被啟人奉為新一代的戰神,其調兵遣將的能力更是萬中挑一。


    但他年輕氣盛,又自小在軍營裏長大,容易意氣用事。


    而朝堂上講究的是製衡之術,一個好的君王,往往隻需要學會控製人心,掌握好製衡之術並加以利用,讓朝堂上的每個官員互相製衡。


    既不讓任何一方太過得勢,以至於他將來威脅君王的地位,又不能將他打壓得太過,讓他不能發揮自己的能力。


    如此,既能做一個賢明的君王,又能一勞永逸地穩坐權力的頂端,啥也不幹。


    不過這製衡之術,最忌諱的便是意氣用事,因此趙瑾此人,隻可為將,不可為王。”


    蘇儀聽得歎為觀止,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冀明,說得好!”


    薑黎卻並沒有因為蘇儀的敬佩而興奮,他那仿佛始終舒展不開的眉似乎又若有似無地擰了起來,眼底閃過一抹落寞孤寂之色。


    他嘴角微微上揚,掛著一抹無奈似的笑,眼角眉梢隱隱約約透著一股不甘和惆悵:“說得再好又有什麽用?再大的抱負也得要有與能力相匹敵的條件才能大展宏圖,否則縱然心中溝壑萬千也無可奈何。”


    薑黎說完,發覺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又立即道:“子謙,你覺得?誰比較適合當國君?”


    “我本來也不知道誰好。”蘇儀誠懇地說:“現在聽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你說得對,你覺得誰好誰就好。”


    薑黎:“……”


    蘇儀又轉過頭去看徐鳳鳴:“阿鳴,你呢?”


    徐鳳鳴笑道:“我覺得薑兄說得非常好。”


    “那趙兄呢?”蘇儀又問趙寧:“趙兄覺得誰合適?”


    趙寧麵無表情:“他們誰當國君,關我什麽事?”


    徐鳳鳴:“……”


    薑黎:“……”


    蘇儀:“……”


    蘇儀默默地給趙寧點了個讚。


    這日下學時,幾人一出門,遇上了來找管少卿的尚訓。


    眾人站定,跟尚訓打了個招唿。


    尚訓腳步輕快、眼底又蘊藏著難以掩飾的興奮之色,匆忙朝幾人點頭致意後便腳下生風,飄進了管少卿居住的別院。


    “精神煥發。”蘇儀瞅著尚訓的背影,點評道:“步履生風,嗯,一定是好事。”


    徐鳳鳴抽了抽嘴角:“蘇兄,你什麽時候對尚大人這般感興趣了?”


    “唉——”蘇儀歎了口氣,擺擺手道:“阿鳴,你不知道,從我跨進京麓學院的第一天開始,便驚訝地發現這尚大人每次來都沒好事,後來日子久了,我一瞧見他心裏就發虛。”


    徐鳳鳴:“……”


    事實證明蘇儀觀察的沒錯,尚訓這次來確實是好事,畢竟時隔好幾天都沒傳出啥壞消息,而且,他們還從陳簡嘴裏探聽出一個小道消息——尚訓跟管少卿好像在計劃做生意。


    “做什麽生意?”蘇儀道:“難不成祭酒跟尚大人打算把長春閣開遍各國?”


    “我不知道。”陳簡說:“我也隻是偶然聽見一兩句,好像老師上次來就是為了這個事,聽起來,好像這生意挺大的,牽連也很廣。 ”


    眾人一時沒吭聲,想必這事還沒有定下來。


    “你覺得祭酒跟尚大人在做什麽生意?”下學時,徐鳳鳴坐在馬車裏問趙寧。


    “不知道。”趙寧搖了搖頭:“不過,不管什麽生意,都對安陽無害。”


    “這倒是的。”徐鳳鳴道:“我隻是在想,若是這生意能成,又像陳簡說的那般,或許……”


    或許這即將滅亡的晉王朝能迎來一線生機。


    後半句話徐鳳鳴及時打住了,大晉建國至今已經快一千年曆史了,走上衰落也不是一朝一日的事,真的能憑這點機遇絕處逢生嗎?


    這似乎有點異想天開。


    “籲——”外麵傳來徐文勒馬的聲音:“少爺,到家了。”


    徐文跳下馬車,從車上抽出踏腳凳,徐鳳鳴一掀車簾,一眼便看見趙寧府外不遠處,停著一輛熟悉的馬車。


    “趙公子,你家來客人了。”徐文顯然也瞧見了那馬車。


    “我先迴去了。”徐鳳鳴道,趙寧點頭:“嗯。”


    徐鳳鳴走後,趙寧也迴了府,鄭琰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趙寧看了一眼那輛馬車,拾級而上,在府門外佇立良久,最終還是一腳跨進了府門。


    閔先生仍然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卓文姬坐在另一邊,時不時地朝廳堂外望一眼,發現趙寧進來時立即站起來迎了出來。


    “阿寧。”卓文姬喊了趙寧一聲,迎了出來。


    趙寧走上前朝卓文姬行了一禮:“母親。”


    鄭琰跟在趙寧身後,朝卓文姬揖了揖手:“夫人。”


    卓文姬瞥了鄭琰一眼,冷淡地用鼻子嗯了一聲,便不管他了。


    鄭琰倒是無所謂,仍舊笑嘻嘻地站著。


    “你還好嗎?”卓文姬上下打量了趙寧一眼,神色有些擔憂和心疼:“傷口呢?可盡數恢複了?”


    “已經全好了。”趙寧道,隨後跟卓文姬一起往廳堂裏走。


    他冷若冰霜,腳步邁得有些快,卓文姬要小跑著趕他。


    進了正廳,趙寧跟閔先生以及歐陽先生先後見過禮,這才走到一旁坐下。


    “阿寧,你的傷恢複的怎麽樣?”閔先生問道。


    趙寧:“很好,多謝先生掛懷。”


    “上次那刺客的事太過兇險了。”閔先生說著,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站在門口鄭琰:“差一點就……”


    卓文姬站在趙寧身旁,一聽見這話就開始無聲地抹眼淚。


    趙寧仿佛沒看見一般,看也不看卓文姬,巋然不動地坐在那裏。


    鄭琰不知道看沒看見閔先生的眼神,反正他現在的表現是沒看見的。


    閔先生:“你無緣無故的,為什麽要派鄭琰去保護那姓徐的?”


    “刺客幾次行刺他都在場,”趙寧淡淡道:“我不想別人為了我枉費性命。”


    “罷了,事情都過去了,多說無益。”閔先生道:“阿寧,你應當知道我跟你母親今日來的目的。”


    趙寧冰冷的眸子終於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一慣冷淡的麵容也如靜止的寒潭一般,被突然激起了漣漪:“先生,我……”


    “我知道你學業未完,”閔先生打斷了趙寧的話:“阿寧,你知道的,若非必要,我不會現在就讓你迴去。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況且你的行蹤徹底暴露了,往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刺客來暗殺你,這樣做,不但是為了保護你,也是為了保護那位徐公子。你走了,那些刺客便不會再來,他自然就是安全的。”


    “那徐公子能在京麓學院讀書,必定是聰明人,”閔先生端起茶杯:“他來京麓學院求學,必定也是為了日後能有一番抱負,你若是真心把他當朋友,日後還可以請他去幫你。你們有的是機會見麵,日後也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共事,不必非要執著於眼前這數載光陰。”


    閔先生一針見血地戳中了趙寧的死穴,清楚明白地指出他在這裏一天,徐鳳鳴就隨時會有危險。


    最重要的閔先生後麵那一句話,徹底安了趙寧的心。


    隻要他願意,徐鳳鳴願意,那麽他們以後會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


    而且等到了那一天,他趙寧也有能力保護徐鳳鳴,也不必像如今這般偷偷摸摸的。


    “是。”半晌,趙寧終於開口道:“不過,我需要點時間。”


    閔先生朝卓文姬拋去一個眼神,卓文姬站在趙寧旁邊,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閔先生:“要多久?”


    “少爺,那人究竟是趙公子什麽人啊。”徐文跟在徐鳳鳴身後,問道:“既不是趙公子的父親,為什麽這麽關心他?可若是的話,我又覺得太奇怪了,幾年來他來了這麽多次,從來沒在趙公子家留過宿。”


    徐鳳鳴:“你覺得呢?”


    徐文:“我不知道。”


    徐鳳鳴:“我也不知道。”


    徐文:“……”


    楓山上的楓葉不知不覺地紅了,天也無聲無息地涼了下來,待楓山上最後一片紅葉凋落的時候,第一場雪便悄無聲息地來了。


    一入了冬,人便懶怠動,徐鳳鳴除了每日上課時出門,其餘時間大多數時候都窩在趙寧府裏的暖閣裏讀書寫字。


    兩個人各自占了一個案幾,各幹各的,誰也不打擾誰,偶然看累了,便喝喝茶下下棋。


    晚上有時候徐鳳鳴都不迴徐府,就在趙寧的暖閣裏睡。


    自從上次閔先生來過之後,趙寧便總是走神,晚上睡覺時更是把徐鳳鳴勒得死緊,生怕力道輕一點,徐鳳鳴便會從他懷裏飛走似的。


    徐鳳鳴看在眼裏,然而趙寧什麽都沒說,他也沒問。


    不知不覺間,這一年又接近了尾聲,該麵對的事終究還是要麵對。


    “後日薑兄請咱們去長春閣喝酒。”徐鳳鳴坐在案幾後畫畫:“可別忘了。”


    趙寧在看書,聞言頭都沒抬:“嗯。”


    徐鳳鳴便不說話了,片刻後,趙寧抬起頭來看著徐鳳鳴:“今年迴宋國嗎?”


    徐鳳鳴:“我還在考慮。”


    趙寧:“若是要迴,到時候讓鄭琰保護你。”


    徐鳳鳴:“好。”


    暖閣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片刻後,趙寧忽然道:“我有話跟你說。”


    徐鳳鳴抬眸看著趙寧:“什麽話?”


    趙寧嘴唇翕張,然而他一看到徐鳳鳴的眼睛,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趙寧搖了搖頭,徐鳳鳴也沒問,又低下頭去畫畫。


    兩日後,長春閣雅間。


    雅間裏隻有他們四人,薑黎叫了幾壇上好的梨花白。


    蘇儀一邊倒酒,一邊笑嘻嘻道:“我可想這酒好久了。”


    他擱下酒壇,先喝了一杯:“還是冀明懂我啊。”


    薑黎笑了笑:“子謙,盡管喝,今日梨花白管夠。”


    “薑兄,你還是讓他把持著點。”徐鳳鳴笑道:“小心一會兒喝醉了,又連累你將他扛迴去。”


    “無妨,我都已經習慣了。”薑黎笑道:“托京麓學院的福,我才能遇見你們幾位摯友。如今迴憶起我初見你們的那一日,似乎還恍如昨日,卻不曾想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數載光陰了。”


    蘇儀:“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再過幾年,我們也得去四處遊曆了,再迴來,就是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蘇儀喝了幾杯梨花白,忽然被薑黎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弄得有些惆悵,隻當薑黎是單純地在感歎時間過得快,並沒有將薑黎的另一個意思聽進去。


    他沒聽見,徐鳳鳴跟趙寧卻是聽見了的。


    薑黎這是在辭行了。


    徐鳳鳴看著薑黎,說:“薑兄,可是家裏有什麽變故?”


    “我兄長病倒了。”薑黎輕歎一聲。


    蘇儀酒醒了幾分:“什麽?薑大哥病了?什麽病?可有請大夫?”


    薑黎:“他身子原本就不好,一點季節變化,都能讓他大病一場,這麽些年一直斷斷續續,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場病了。


    今年天初涼時他便病了,幾月來一直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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