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管少卿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個辦法隻能解燃眉之急,接下來,還得另想辦法。”


    四日後,燈節。


    聽說安陽城新開了一家酒樓,叫長春閣,蘇儀特意在長春閣定了個雅間,說是要共邀徐鳳鳴、趙寧等人去品嚐長春閣的招牌酒。


    入夜時分,徐鳳鳴跟趙寧一同結伴去了長春閣。


    豈料馬車剛一進城,就寸步難行,徐文在外無奈道:“少爺,人太多了,馬車恐怕不好走。”


    徐鳳鳴掀起車簾看了看,果然見安陽城張燈結彩,街道上方掛滿了各色燈籠,城裏被擠了個水泄不通,別說馬車,人走進去都不容易。


    先前他還對徐文和蘇儀的“人多”存疑,現在他相信了,這是真的人多。


    實在過不去,二人隻得下來走路,好在長春閣不遠,一盞茶的時間應該能走到。


    兩人先後下了馬車,徐文又趕著馬車迴去了。


    安陽城確實熱鬧,賣花燈、賣飾品、以及賣瓜果點心的應有盡有,還有猜燈謎的。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在高低起伏的花燈裏,小孩子們則各自提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在人群裏追逐打鬧,更有年輕男女在談情說愛。


    這空前絕後的盛景,怕是比幾百年前的洛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個人擠在人群裏,被擠著往前走。今日出門前,趙寧勒令鄭琰,今日不想瞧見他,讓他不要出現在自己麵前,鄭琰真就沒出現。


    於是這二人總算沒有帶著電燈泡,約了一次會。


    一對男女從二人身邊走過,女孩子提著個五彩斑斕的琉璃燈,琉璃燈波光流轉的光芒襯得女孩雙頰微紅、滿臉嬌俏,一雙眸子含情脈脈、楚楚動人。


    那男人則在女孩耳邊小聲地說著話,一雙眼睛一直深情款款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從未移開過半分。


    趙寧目送著那二人經過,他側眸看了一眼身邊的徐鳳鳴,徐鳳鳴正在看捏糖人,那小攤子前圍了一群小孩。


    趙寧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他伸手,試探性地去牽徐鳳鳴的手。


    徐鳳鳴驀地一怔,但他沒有掙開趙寧的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若無其事地走著。


    趙寧起初隻是虛虛地握著,見徐鳳鳴沒有甩開自己的手,便變本加厲,握緊了徐鳳鳴的手。


    他太緊張,又太用力,握著徐鳳鳴的手時都在微微發抖,沒一會兒,兩人手心裏便濕漉漉的,全是汗。


    趙寧卻仍然舍不得鬆開,反而握得更緊了。


    徐鳳鳴察覺到趙寧的動作,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沒來由的一疼。


    那疼痛感並不尖銳,反而細細密密的,帶著點後知後覺的頓感,不強烈,卻刻骨銘心,恰到好處地把徐鳳鳴心尖上那點未曾宣之於口的心疼和憐惜,以及那為數不多的溫柔全激發出來了。


    徐鳳鳴幾乎沒用腦子,僅憑著身體本能,輕輕捏了捏趙寧的手以示迴應。


    這一刻,趙寧內心那貧瘠荒蕪的土地裏,終於有一棵種子無聲無息地抽枝發芽,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他忽然想起歲首那晚,他問徐鳳鳴如果自己是個聚萬千罪孽於一身,人人唾棄的孽種,徐鳳鳴會怎麽樣的事了。


    他原本以為徐鳳鳴會像以往的所有人一樣,要麽想借助他的身份來成自己的事,要麽就恨不得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憤。


    再不然,以他對徐鳳鳴的了解,即便不會把厭惡跟憎惡表現出來,但他絕對不會再跟自己有什麽瓜葛。


    他什麽結果都想過了,卻從來沒想過徐鳳鳴會奮不顧身地抱緊自己。


    他後來迴趙府後仍然在害怕,他怕徐鳳鳴的所作所為都是喝醉後無意識的行為,更害怕徐鳳鳴會像以前一樣,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其實第二天夜裏他潛進徐府時都在害怕,他害怕徐鳳鳴會以酒醉為借口,把所有的事情抹去。


    可徐鳳鳴沒有,他不但沒有推開他,更沒有用酒醉當借口,就連他頭天晚上問到一半的問題,他都沒再提過。


    這大概是趙寧自出生後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人沒有因為他的身份,有目的地對他好。


    更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要跟他保持距離,即使徐鳳鳴至今為止仍然不知道他趙寧究竟是從哪個汙穢之地爬出來的。


    以徐鳳鳴的智慧,單單憑趙寧那一句話,就算猜不出來他究竟是什麽人,也知道他趙寧是個什麽東西了。


    生命的底色,早在一個人童年的時候就被悄無聲息的暈染了。趙寧那時的底色,無疑是黑色的。


    徐鳳鳴無疑是他灰暗的人生中唯一的一點光。


    趙寧忽然覺得渾身無力,徐鳳鳴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似乎瞬間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氣一般,他腦子裏一片混沌,眼裏心裏來來去去,隻有一個徐鳳鳴。


    他動了動唇,心中有千言萬語匯聚在一起,然而真正要說的時候,卻像是被人點了啞穴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兩個人寬大的袖袍疊在一處,在外人看來,就隻是挨得近點而已。


    沒有人知道,這密不可分的袖袍底下,還有兩隻緊密相連的手。


    兩個人走了近半炷香的時間,終於到了長春閣。


    這長春閣,原是前朝時期建造的軍事戍樓,總共六層。


    後來隨著前朝毀滅失去了其作用,漸漸廢棄了,不曾想如今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酒樓。


    二人在長春閣外鬆開了手,一同進了長春閣。


    兩人一進去,便被一股甜而不膩的女兒脂粉香包圍。


    整個長春閣燈火通明,中間是中空的,自樓頂垂下幾條薄若蟬翼的白紗,年輕歌姬用白紗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四麵是長廊,俱是垂著薄紗,每一層長廊都圍滿了人、座無虛席,叫好聲不斷,真是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有小二見他二人進來,立即迎上來:“公子幾位?可有定雅間?”


    “趙兄、阿鳴!”蘇儀站在三樓廊上衝他們揮手:“這裏!”


    薑黎站在蘇儀旁邊,笑著衝他們點了個頭。


    “原來是蘇公子的客人!”小二道:“兩位客官這邊請。”


    小二將二人迎了上去,蘇儀道:“可算來了,等了你們好久了。”


    徐鳳鳴:“城內人太多了,馬車進不來,我們是走來的。”


    “怪不得呢。”蘇儀招唿二人坐下:“來嚐嚐,這長春閣的梨花白不錯,酒香四溢、口感綿軟爽口,香味醇厚。”


    徐鳳鳴打量四周,他們這地方兩邊用屏風隔開了,前邊則垂著薄紗,從薄紗後麵看下麵跳舞的歌姬,更是增添了一股若隱若現、霧裏看花的朦朧感。


    “怎麽樣?”蘇儀說:“這地方不錯吧?”


    “確實不錯。”徐鳳鳴道:“這長春閣確實別具一格、獨樹一幟,看得出來,這位掌櫃的很會做生意。”


    蘇儀神秘地衝徐鳳鳴眨了眨眼:“這算什麽,還有更不落窠臼的呢。”


    薑黎:“……”


    坐在一旁的薑黎神色有些怪,欲言又止地瞥了蘇儀一眼。


    蘇儀當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徐鳳鳴見這二人擠眉弄眼的,於是問:“你們在打什麽啞謎?”


    蘇儀:“我也不好跟你說,你自己去樓上聽吧。”


    徐鳳鳴看看神色極不自然的薑黎,又看看一臉高深莫測的蘇儀,一時間還真勾起了好奇心,當即起身就要去樓上看看到底有什麽。


    剛一動,就被一進來就一言不發地趙寧拽住了。


    徐鳳鳴有些不解地看著趙寧,趙寧耳朵尖有點紅,他也不說話,隻是拽著徐鳳鳴不讓他走。


    徐鳳鳴:“怎麽?”


    趙寧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一張臉都憋青了。


    蘇儀見狀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趙兄,你跟阿鳴一起去看看嘛,一會兒下來咱們再聊。”


    趙寧:“……”


    趙寧看了蘇儀一會兒,最後起身跟著徐鳳鳴走了。


    兩個人真就往樓上走去,路上徐鳳鳴問他:“怎麽了?”


    “樓上……”趙寧欲言又止。


    徐鳳鳴:“樓上怎麽了?”


    趙寧:“你自己去看吧。”


    徐鳳鳴有些莫名,不解地往樓上走,兩個人走到一間房門外。


    徐鳳鳴不確定裏麵到底有沒有人,於是屏住唿吸,將耳朵湊到門前聽了一會兒。


    趙寧站著沒動,看著他斜著身子湊上前去聽。


    徐鳳鳴滿臉疑惑,聽著聽著臉就紅了。


    徐鳳鳴當即直起身子,一張臉從臉頰紅到了耳垂,他看了一眼趙寧,趙寧臉倒是沒紅,耳朵卻紅了嚇人。


    徐鳳鳴轉身就走,趙寧跟在他身後。


    “怎麽……”徐鳳鳴說:“你是不是早知道這上麵的人在幹嘛?”


    趙寧:“我聽見的。”


    練武的人耳目比一般人強,趙寧一來便聽見了。


    徐鳳鳴:“……”


    徐鳳鳴一張臉直到迴去時還沒褪下去,蘇儀一見這二人迴來,當即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怎麽樣?是不是別有新意?”


    徐鳳鳴:“……”


    “子謙,你就別再拿鳳鳴開玩笑了。”薑黎總算看不下去了。


    蘇儀笑著擺擺手,正色道:“阿鳴,你知不知道這長春閣是誰開的?”


    徐鳳鳴搖頭:“誰?”


    “這長春閣是前朝遺址,又廢棄多年,”蘇儀說:“你說還有誰能說開就開?”


    徐鳳鳴:“……你是說尚大人?”


    蘇儀打了個響指:“不過,我覺得咱們祭酒大人肯定也出了一份力,尚大人一個人,應當想不出這麽精妙絕倫的主意。”


    徐鳳鳴:“……精妙絕倫?”


    “當然精妙絕倫,他們是在……做生意,就像我們做生意一樣。”蘇儀做了個動作,向徐鳳鳴拋去一個“你懂嗎?”的眼神,隨後頓了頓,又道:“你可知,這長春閣目前為止開張不到十日,賺了多少銀兩?”


    蘇儀伸手比劃了一下:“最少這個數。”


    徐鳳鳴:“……”


    這次薑黎都震驚了:“子謙,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


    蘇儀悄聲道:“我塞了點銀子給這長春閣的掌櫃,套出來的。”


    “隻是,我想不通,”蘇儀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你不知道,這長春閣開業至今雖然賺了很多錢,但是已經被安陽城的百姓罵得……唉,那話簡直不堪入耳,不提也罷。


    不過,祭酒和尚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難道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嗎?”


    這不止是蘇儀想不通,就連徐鳳鳴跟薑黎也想不通。


    “這樣,就有錢養活那些難民了。”從一開始就沒怎麽說過話的趙寧忽然道。


    其餘三人忽然醍醐灌頂,一起看向趙寧,趙寧仍然麵色冷淡。


    蘇儀:“趙兄,你的意思是說,祭酒跟尚大人是為了救那些難民,才開的長春閣。”


    “是了。”徐鳳鳴道:“否則那幾十萬的難民該如何來養?”


    趙寧:“隻是還不夠。”


    確實還不夠。


    長春閣確實有一筆不小的收入,但對如今的安陽來說卻是杯水車薪,遠遠不夠。


    “唉,你聽說了嗎?”隔壁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說京麓學院要擴建招生,以後讀京麓學院,不用經過入院考試了。”


    “真的?”


    有人問道。


    “當然是真的。”男人道:“這消息早就傳遍各國了,否則你以為安陽城為什麽突然來了這麽多人?”


    趙寧:“……”


    徐鳳鳴:“……”


    薑黎:“……”


    蘇儀:“……”


    能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京麓學院的都不是泛泛之輩,他們何等聰明,隻憑借著這隻言片語,便能將管少卿的計劃猜得七七八八。


    他這是打算利用京麓學院幾百年建立起來的名聲招收學生,借此來拉動安陽城的經濟。


    雅間裏一片寂靜,良久後,雅間裏傳來徐鳳鳴的聲音:“管先生太令人欽佩了。”


    他的聲音不大,在場所有人卻都聽見了。


    蘇儀由衷讚歎道:“管先生確實是足智多謀,這樣一來,便能替安陽攏聚一大筆財富。”


    薑黎卻皺著眉,眉目間是揮不去的憂慮:“隻是……如此一來,京麓學院天下第一學宮的名聲很有可能就被毀了,管先生也很有可能會背上唯利是圖、利欲熏心的千古罵名。”


    是啊,這個辦法雖然能憑借著京麓學院幾百年的名聲吸引來各國的學生,以及無數望子成龍的父親,更能借此辦法攏聚一大筆財富。


    可京麓學院幾代人建立起來的聲望也很有可能會隨著這項改革而變得聲名狼藉。


    管少卿是在拿自己祖祖輩輩的心血在圈錢。


    第二日,京麓學院宣布廣納天下學生,從此以後所有學生均可來京麓學院報名求學,不用入院考試。


    不但如此,京麓學院還開設了各個年齡段的課堂,就連還未開蒙的三歲稚子都可以送到京麓學院啟蒙。


    此消息一出,管少卿果然遭到了無數的質疑和謾罵。


    更是有人直言他財迷心竅、利欲熏心,為了錢不擇手段。


    然而更多的則是吸引來了各國的商賈和士族們的後代,這個消息早就在年前就有意無意地散播給各國世族子弟,以及商人們了,今日也隻是走個形式昭告於天下。


    徐鳳鳴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消息,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


    管少卿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得用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恐怕這麽做,最難受的應該是他自己才對。


    他這麽做,無異於親手毀掉自己的先輩留下來的基業。


    趙寧知道他不開心,今日沒等到狗都睡了才來,而是天一黑就來了。


    他抱著徐鳳鳴,平生第一次評價一個人:“管先生是個君子。”


    他性格孤僻,防備心很重,跟人相處時永遠都保持著拒人千裏的冷淡,像今日這般去評價一個人的好壞,可以說是平生第一次。


    徐鳳鳴發出一聲惋歎,沒有接話。


    這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能有管少卿這般胸襟。


    京麓學院擴大招生範圍,讓京麓學院短短幾日之間湧進了近兩萬人。


    管少卿也確實用這個辦法,收攏了一大筆財富。


    總算解決了安陽城和洛陽城的燃眉之急。


    京麓學院一下子熱鬧起來,到處都是人,讓原本的一眾學生反而有些不習慣。


    他們的課室更是被換到了另一間較小的課室裏。


    安陽城也因為京麓學院的改革,吸引了一大批商人的到來,一時間安陽城增加了好幾百號商鋪。


    於是整個安陽城整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竟然比幾百年前的洛陽還要繁華幾分。


    最早的爭議過去後,京麓學院恢複了平靜,學生們也漸漸迴歸到了正常的學習當中。


    趙寧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地潛進徐鳳鳴房間,第二日趁著天不亮的時候摸迴趙府,然後每日早晨再裝模作樣地從趙府出來,跟徐鳳鳴一起乘坐馬車去學院。


    徐文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徐鳳鳴就好像已經不需要他了,隻要有趙寧在,他總能把徐鳳鳴伺候得十分妥帖。


    徐文還有些奇怪,這趙寧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嗎?怎麽伺候人的時候比他還順手?


    徐文都無事可做了,商陸就更不用說了。


    於是他自發組織起徐府的孩子們,組了一支童軍,請花想容當教練,每日在城外選了個地方負責訓練。


    他的計劃是成為徐府的家兵,保衛徐府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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