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默然無聲,鄭琰將馬牽去馬廄,晃晃悠悠地進了前院,跟守在正廳的高大男人各自站了一邊。


    鄭琰打量麵前這男人片刻,隨後移開視線,兩人巋然不動,像兩尊門神一般。


    屋裏閔先生將趙寧晾在一邊,安靜地跟歐陽先生下棋,趙寧便無聲無息地站在原地等著。


    廳堂內寂靜無聲,廳堂外雪花紛紛擾擾,院子裏不時傳來樹枝不堪積雪重壓發出的輕響,唿嘯的北風中間或夾雜著枝椏被積雪壓斷跌落在地上的聲音。


    廳內炭火燒得正旺,火爐子裏間或發出“嗶啵”聲,另一側案幾上擺著一個鳳鳥銜環熏爐,輕煙嫋嫋、如綢帶般輕盈曳娜。


    近一個時辰後,這盤棋局終於接近尾聲。


    閔先生落了一子,歐陽先生捋須沉吟片刻,手執一子輕扣於棋盤上,笑道:“承蒙先生關照,老朽險勝一子。”


    “是先生棋藝精湛,閔某人心悅誠服。”閔先生手上捏著一枚棋子,輕輕在棋盤上叩了叩,隨後將那棋子扔進棋盒,端起旁邊案幾上的茶杯呷了一口,這才看向趙寧:“阿寧,你……唉,罷了,夫人給你製了新衣,托我專程給你送來,我讓人給你搬到後院去了,你去看看吧。”


    趙寧應了一聲,卻沒走:“我有一事,想請教二位先生。”


    歐陽先生道:“公子是想問,安陽眼下的困局可有解法?”


    趙寧:“是。”


    歐陽先生笑而不語,跟正在將棋子一顆一顆撿迴棋盒的閔先生對視一眼。


    歐陽先生:“安陽隸屬於天子轄下,是除了洛陽之外,天子唯一的自留地。


    兩座城相隔百餘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幾百年前,這兩座城因為是天子王都,故此商貿聚集,成了神州最繁華的都市,洛陽更是被譽為天下第一都。


    但自兩百餘年前,天子勢微,各路諸侯不尊天子令,再也不把天子放在眼裏,洛陽便一日一日地衰落了。


    察覺到風向不對的商賈們開始望風而動,僅短短幾十年時間,就悉數離開洛陽,洛陽便再也不複往昔繁華。


    如今的洛陽,說是天子王都,其實跟一座廢城已經差不了多遠了。隻因姬家人還在洛陽,所以才苟延殘喘地吊著那口氣。


    這安陽呢,因為莘莘學子向往的京麓學院地處安陽,才勉強維持著往日繁華。


    若不是因為京麓學院,恐怕如今的安陽跟洛陽一般無二。


    可洛陽城已經沒落了,諸侯國又早就不拜天子不納貢。


    如今的晉朝廷,以及洛陽的百姓們,全憑安陽城養著。


    原本就搖搖欲墜、堪堪維持著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幾年前又收納了一批難民,如今驟然增加三十萬難民,用不了多久便會掏空整個安陽城。”


    歐陽先生話音剛落,閔先生嗟歎一聲:“阿寧,老實說,我跟歐陽先生就安陽城目前的情勢討論過數次,安陽城太小了,這件事情,無解。”


    安陽城太小了,它獨屬於天子直轄,背後又有一個還要靠安陽城養的洛陽王室,就安陽如今的情勢,簡直就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孤立無援。


    這件事哪怕放在其餘任何一個國家的城市都會比在安陽好的多。


    畢竟那些諸侯國再不濟還有土地,還有城池,小點的國家或許會因為驟然增加的三十萬人措手不及,但他們隻要有心,就一定能將這三十萬人容納進去。


    可安陽……


    安陽什麽都沒有,它就像是漫無邊際的海麵上的一座孤島。


    閔先生:“其實,安陽當初收納這些難民,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問題,包括那些難民們,他們何嚐不知道安陽不是最好的去處?


    隻是他們都知道,這世上除了安陽,大概沒有國家願意接收他們罷了。


    閔先生神色有些複雜,或許有那麽一瞬間,他心底也萌生過一縷無奈和悲哀。


    大概隻要是個人,哪怕他再冷漠,隻要不是到了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的地步,總有那麽一瞬間,總有某個人、某件事,能悄無聲息地激發他內心深處的善意。


    又不是什麽深仇大恨,誰又願意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呢?


    閔先生走後不久,便是冬至了。


    這波瀾起伏的一年總算是熬到了頭。


    這一年徐鳳鳴沒有迴家,隻有蘇儀跟薑黎各自迴家了。


    徐府倒是挺熱鬧的,趙寧窩在暖閣裏,似乎都能聽見隔壁的喧鬧聲。


    一向最怕冷的福寶都一大早就跑去徐宅湊熱鬧了。


    沈老太也迴家去了,整個趙府隻剩下趙寧、鄭琰兩條光棍。


    徐鳳鳴讓徐文給趙寧送了些糕點來:“我家少爺說,若是公子有空,還請公子過去坐坐。”


    趙寧點頭:“嗯。”


    趙寧跟著徐文去的時候,徐鳳鳴已經在雅閣裏擺好酒菜等著了。


    “鄭先生一年到頭每日跟著趙兄也屬實辛苦,”徐鳳鳴道:“今日歲首,趙兄,你好歹給鄭先生放個假,讓他歇息一天。”


    “徐公子真是個良善之人,”鄭琰笑道:“隻是先生吩咐,需得日夜守著我家公子。”


    趙寧道:“今日歲首,你也休息一日。”


    “先生放心。”徐鳳鳴道:“我已經讓徐文在隔壁的屋子裏備好了酒菜,兩間屋子僅一牆之隔,先生盡管去,這邊一有動靜,先生便能知曉。這樣先生既不算擅離職守,自己也能好好養養神。”


    “如此,那便謝過徐公子了。”鄭琰笑道,說罷,便跟著徐文去了隔壁。


    趙寧看了看這雅閣,這雅閣布置得清幽質樸,所有的擺件都是竹製的。


    今日難得是個晴日,陽光穿過雲層,自天際傾斜而下,照耀在滿是積雪的院子裏,折射著熠熠生輝的光。


    雅閣外的院子裏的鳳尾竹,與另一側的梅花隔岸而立。


    那竹子上的積雪被刻意清理了,此時那鬱鬱蔥蔥的綠竹傲立於冰天雪地裏,間或一陣輕風掃過,院子裏簌簌竹影搖曳。


    當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我這裏比不得你那暖閣。”徐鳳鳴斟了兩杯酒,在自己和趙寧麵前各自放了一杯:“越酒,嚐嚐。”


    兩人端起酒杯,各自一飲而盡。


    徐鳳鳴放下酒杯,側眸看了眼雅閣外:“若是薑兄跟蘇兄在就好了。”


    徐鳳鳴說完,又迴過頭來看了一眼趙寧。


    趙寧不動聲色,默默地坐在徐鳳鳴對麵,端起酒杯喝了杯酒。


    福寶倏然從房頂上跳下來,咻一下竄進徐鳳鳴懷裏。


    徐鳳鳴抱著福寶肉揉了揉,福寶又胖了不少,雙下巴都吃出來了。


    “你怎麽來了?”徐鳳鳴滿臉的寵溺地替福寶順毛:“難道又跟徐文吵架了?”


    福寶又軟又乖窩在徐鳳鳴懷裏,用它的大餅臉在徐鳳鳴手心裏來迴蹭,然後又柔又萌地捏著嗓子撒了個嬌:“喵嗚~~”


    坐在對麵的趙寧看得整個人都驚呆了,那混賬在他麵前什麽時候這麽溫柔過啊。


    徐鳳鳴拿起筷子挑魚肉給福寶吃,他還十分仔細地把刺都挑了才喂給福寶。


    趙寧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你不用挑刺,它自己會。”


    徐鳳鳴瞥了趙寧一眼,嘴角掛著個淺淺地笑:“左右無事,權當打發時間了。”


    福寶吃了大半條魚,吃得肚子滾圓,拍拍屁股,窩在碳爐旁邊睡了。


    徐鳳鳴看著福寶蜷縮成一團不動了,


    兩個人不聲不響、安安靜靜地坐著。


    院子外傳來小孩的喧鬧聲,間或夾雜著花想容等一眾女人的聲音。


    這院子是真的熱鬧,充滿了煙火氣息,不像趙寧那府裏,冷冰冰的,像個空宅。


    徐鳳鳴也不愛吵鬧,平日裏花想容也刻意讓那些孩子們保持安靜,更是很少讓他們出偏院,為的就是不讓他們吵到徐鳳鳴。


    然而今日徐鳳鳴聽到那些孩童的吵鬧聲,卻莫名覺得悅耳。


    徐鳳鳴凝神聽了聽,似乎那邊又在因為點心和蜜餞分配不均吵了起來,不由笑了笑。


    他天生一雙桃花眼,盡管時常可以做出一副冷淡的神情看人,那眼神卻總是給人一種朦朧迷離的錯覺。


    徐鳳鳴不是沒笑過,隻是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出於禮貌的微笑,像今日這般發自內心的笑趙寧還是頭一次見。


    盡管那笑容很淺,那雙眸子卻眉目含情、顧盼生輝。


    這一笑,似乎迷霧盡散,滿殿生輝,萬千冰川消融。


    趙寧的唿吸下意識地一滯,他似乎感覺到胸腔裏有一個什麽東西破土而出,迅速地在他心裏抽枝發芽。


    院子外忽然有幾顆腦袋在探頭探腦,不片刻後,商陸被人從院門外推了進來。


    盡管他盡量擺出一副莊重老成的模樣,那無處安放的手,以及那略顯尷尬和不安的眼神卻暴露了他的局促。


    院子外蹲了幾個猴崽子,壓低著嗓子攛掇他:“快去!快去!”


    徐鳳鳴暗自好笑,卻故意沒看他。


    商陸看看院外,最後硬著頭皮進來了:“主子。”


    徐鳳鳴嘴角含笑,瞥了商陸一眼:“什麽事?”


    商陸十分難為情地從懷裏摸出一串珠子來,雙手捧著遞給徐鳳鳴:“這是……送給主子的。”


    那是木頭磨的珠子,穿成了手串的模樣,那珠子做得十分粗糙,邊緣部分甚至還有棱角,但配色卻很好看,珠子大小也十分均勻,看得出來,做這手串的人是用了心的,隻是手法生疏,所以做得並不好。


    徐鳳鳴接過那手串,那珠子傳來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清涼香甜沁人心脾。


    “這是個好東西。”徐鳳鳴說:“從哪來的?”


    商陸臉驀地紅了,他垂著頭不吭聲,也不敢看徐鳳鳴。


    趙寧看著這小孩,本來就冷的臉更冷了。


    他嘴角緊繃,眉頭動了動,眉心擠出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


    “說啊!”


    “說啊!”


    “你快說啊!”


    那外邊探頭探腦的人顯然比商陸這個當事人還急,恨不得衝進來掰開商陸的嘴,將他倒著提起來,把他肚子裏憋的話抖出來。


    徐鳳鳴倒是不急,將他手串收了,耐心地等著商陸說。


    豈料他不著急,趙寧倒是先急了。


    “想來是他感念你的大恩。”趙寧麵色冷淡,語氣雖然一如既往的平靜,卻總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情緒:“這珠子定是他費盡心思才做出來的。”


    徐鳳鳴笑著問商陸:“是嗎?”


    商陸的頭埋得更低了,外麵那一群看熱鬧的終於看不下去了,一股腦地全湧進來七嘴八舌。


    “少爺!就是趙公子說的那樣!”


    “是啊!”


    “大哥為了給你做這珠子,受了好多苦呢!”


    “半個月都沒睡好覺!”


    “手還受傷了!”


    商陸:“……”


    徐鳳鳴心裏忽地一軟,他當初救商陸本來沒打算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麽迴報。


    畢竟也隻是路過遇到了順便出手幫的忙,何況當時救他的不止自己一個人,還有趙寧。


    他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差,於商陸而言就是生死之恩。


    可他是施恩者,不是受恩者,所以無法設身處地去體會商陸的心情。


    如今忽然看見自己的一個善意被人這般放在心裏,而且還能得到迴報——盡管這手串可以用粗製濫造來形容,對於家財萬貫的徐鳳鳴來說簡直不足為提,可徐鳳鳴心裏還是很開心的。


    這串珠子的意義遠大於它自身的價值。


    “地上涼,快起來吧。”徐鳳鳴道。


    “大哥!快起來。”


    商陸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在徐府這幫孩子堆裏混成了大哥。


    眼下那些孩子七手八腳地把商陸扶了起來。


    “商陸,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徐鳳鳴說著,頓了頓,道:“禮尚往來,我也該迴你個禮,倉促之間來不及準備,這樣吧,今日歲首,我就給你些銀兩,當做謝禮了。正好,讓你的小弟們也跟著熱鬧熱鬧,我給你們一人一個紅封兒,權當給你們小孩子押歲。”


    商陸隻是想送點什麽東西表達他對徐鳳鳴的感謝,並不是想從徐鳳鳴身上得到什麽,聞言就想張口解釋。


    豈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群小弟先喊起來了:


    “太好了!”


    “謝謝少爺!”


    徐鳳鳴下意識喊徐文,徐文現在正在映月跟前獻殷勤,哪裏聽得見他喊。


    徐鳳鳴於是伸手去摸腰上的錢袋,摸了一個空之後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家,錢袋沒掛身上。


    徐鳳鳴:“……”


    趙寧見狀,掏出自己的錢袋遞給徐鳳鳴。


    徐鳳鳴怔了怔,隨後接過錢袋,吩咐商陸去將外頭梅樹上掛著的小桃符取下來。


    那是一個個約摸三指寬的桃木雕的小桃符,下麵墜了紅穗子。


    徐鳳鳴將那銀子吊在穗子上,一個孩子發了個木牌,讓他們拿迴去掛起來。


    這些孩子得了吊了錢的桃符,個個興高采烈跑了。


    打發完這些小鬼,徐鳳鳴方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看向趙寧,笑道:“迴頭我把那錢還你。”


    趙寧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徐鳳鳴手上那串珠子:“不用。”


    接下來兩人便在這雅閣裏,聽著院外的聲音喝酒。


    二人不到半個時辰,便喝完了兩壇酒。


    徐鳳鳴酒量不行,已經醉了。


    他喝酒上臉,此時雙頰酡紅、雙眼迷離地看著趙寧。


    趙寧察覺他神色不對,知道他是喝醉了:“鳳鳴,你喝醉了。”


    “鳳鳴……”徐鳳鳴輕笑一聲,語氣帶著嘲諷之意,神情卻有些落寞:“我還以為,你要叫我徐公子呢。”


    趙寧被他這話弄得有些莫名:“……我什麽時候喊過你徐公子?”


    徐鳳鳴腦子有點懵,他直勾勾地盯著趙寧,似乎在認真地迴憶趙寧究竟有沒有叫過他“徐公子。”


    “想起來了嗎?”趙寧輕聲問,聲音帶著磁性,溫柔極了,完全沒有平日裏的冷漠:“有沒有?”


    徐鳳鳴呆了呆,他原本就白,又生得端正,一雙能攝人心魄的桃花眼眼下正神色迷離地盯著趙寧,有點莫名的令人……想入非非……


    趙寧的視線不由自主停留在徐鳳鳴嫣紅的唇上,他生了一張負心薄幸的薄嘴唇,眼下唇色鮮豔,薄唇微張,微微喘著氣,配上那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睛,簡直媚態盡顯。


    趙寧做賊心虛似的移開眼,一眼瞥到了他線條流暢、膚若凝脂、白玉一般的脖頸,徐鳳鳴還好死不死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趙寧的喉結本能地動了動,他欲蓋彌彰地瞥開視線望向窗外。


    “算了……”徐鳳鳴擺擺手:“你走吧……”


    他說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走。


    人還沒站起來就先摔了下去,趙寧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徐鳳鳴一把推開趙寧,自己往門邊走。


    沒走出幾步,就左腳絆右腳自己絆了自己一下,趙寧又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這次直接抱了個滿懷。


    趙寧:“鳳鳴,你酒量真差。”


    徐鳳鳴麵色潮紅,凝視著趙寧,他目光雖然帶著些醉酒後的迷離,神情卻專注極了,眼眸中蕩漾著溢於言表的柔情,好像要將趙寧整個人裝在眼裏。


    “……別這麽看著我。”趙寧伸手蓋住徐鳳鳴的眼。


    趙寧怕自己按耐不住,所以才蓋住徐鳳鳴的眼睛,結果沒一會兒他就後悔了。


    徐鳳鳴那長睫毛在他手心裏若有若無地掃來掃去,撓得他手心滾燙,心癢難耐。


    這簡直就是作繭自縛。


    趙寧像是摸到了碳爐子一般倏地鬆開手,徐鳳鳴還直勾勾地看著他。


    “趙寧,你沒良心。”因為醉酒的緣故,他眼尾有點紅,雙眼朦朧,似乎氤氳著水汽,說話帶著鼻音 ,聽起來有點像是哭腔。


    趙寧都快瘋了,然而他了解徐鳳鳴,他生怕自己幹出混賬事來,明日徐鳳鳴醒了又一氣之下又拔劍捅自己。


    其實捅一下還好,反正也死不了,怕就怕徐鳳鳴提起褲子不認人,又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我哪裏沒良心了?明明沒良心的是你。”趙寧神經緊繃,他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著自己即將決堤的理智:“我送你去……”


    徐鳳鳴倏然一動,對著趙寧嘴角就是一口。


    他下了死手,一口給趙寧咬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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