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千年,洛陽王宮早已不複當年。


    千百年的雨打風吹,已令這天下第一王都呈現出破舊之勢。


    洛陽位於神州中心,曾經的洛陽城十二城門大開,商邦集結,燈火通明、晝夜不息,無比繁華。


    千年以後的今天,曾經被譽為最繁華的天下第一都,已如蒼老的神祗,垂垂老矣,隻剩下一口吊命的氣。


    陳簡是陳國國君,但卻從來沒來過洛陽朝拜天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洛陽。


    陳簡掀起車簾,遙望洛陽城青灰色的城牆。


    兩扇厚重的青銅城門向內打開,城門上刻著的“洛邑”二字似乎也如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不複當年的風采。


    城門外兩旁各站了八個侍衛,他們明明都正值身強力壯的壯年,卻形容枯槁、鳩形鴿麵,身上散發著頹敗之氣。


    城門高處,懸掛著一座用了上千年的巨大古鍾,就是這座鍾,千百年如一日地每日定時定點地將整個洛陽從睡夢中喚醒。


    洛陽城從內到外都老態龍鍾、疲態盡顯,不複往昔繁華,唯獨這座鍾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原樣,仍舊每天用他那悠揚沉重的鍾聲喚醒全城。


    陳簡咀嚼到幾分複雜的滋味,他仿佛看見了一個龐大的生命正在以不可逆的方式慢慢衰落、老去。


    他仿佛看見了第二個陳國,今日的洛陽在一點一點走向死亡,而他卻無能為力,就像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陳國滅亡一樣。


    馬車隆隆碾過市肆,街道兩旁的店鋪有些開著、有些關著,有些連門都不見了。


    偶有百姓拖著疲憊的步伐穿街而過,發現行駛的馬車,也隻是遠遠地、淡漠地看一眼。


    陳簡在這寬敞、卻破舊、滿目瘡痍的市街景象中,依稀看見了幾百年前車水馬龍、人流如柱,歡聲笑語不斷的洛陽。


    陳簡心底一酸,忽然看不下去了,他放下車簾,坐迴了車裏。


    馬車行至宮門前,尚訓去稟告,隨後迴到馬車旁:“覲見天子不得坐車輦,還請陳王下車。”


    陳簡聞言下得車來,跟隨尚訓一起進宮。


    正午時分,眼下四下殿門大開,陽光照不進來,隻掠過殿簷,在宮殿外的廊下斜斜地照了個影子。


    有些光還打在了守在殿外的侍衛身上,照得他們身上的鎧甲熠熠生輝。


    殿內坐著一名年輕人,他容貌俊秀,臉上帶著病態的白皙。


    明明才初秋,眼下正是正午時分,陳簡還感覺熱,他卻裹著厚厚的袍子。


    陳簡隨尚訓一起下跪拜見天子,天子坐在王案後,看著年僅九歲的陳國國君,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讓他們起來,賜座。


    “陳國之事……”年輕的天子端坐於王案後看著這個才九歲,卻要以那瘦弱的肩膀承擔亡國之君的名聲的孩子,忽然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他又是一聲輕歎:“罷了,”姬珩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陳簡從他這短短的一句話裏,聽出了許多的用意,有惋惜、憐憫、同情,卻又夾著一絲惆悵和惘然,似乎又有那麽一點可有可無的感同身受。


    陳簡不敢直視天子,他看不見天子的臉色,卻從他這話中,聽出了兔死狐悲的淒涼之意。


    是啊,如今這天下、這世道,誰又能保證來日的洛陽,不會是今日的陳國呢?


    “既然來了,那便安心住下吧,身為天子,我自當護你周全。”姬珩道:“其餘的,以後再說吧。”


    陳簡從案幾後起身,走至殿中,跪地拜謝,姬珩一抬手示意他起來。


    陳簡直起身子:“陛下,我想去京麓學院。”


    姬珩:“為什麽?”


    陳簡:“我想去讀書,我想……。”


    我想去這世上最好的學院,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汲取知識,然後用自己的畢生所學,為陳國百姓再做點什麽,盡管陳國已經不複存在了,盡管自己可能什麽都做不了。


    可他仍然想這麽做。


    因為他是陳簡,他是陳國國君。


    “京麓學院……”姬珩呢喃道,那京麓學院每代傳人都脾氣古怪,盡管他們敬重天子,這些年洛陽城得以維持現狀,其中一大部分都倚仗京麓學院。


    若不是京麓學院仍然不朽地佇立著,隻怕那安陽城早就與洛陽一樣,沒有了往日的繁華。


    而他這天子,怕是連大臣的例銀都發不起了。


    姬珩:“罷了,你若是願意去就去吧,到時我以私人名義寫封文書舉薦你。”


    陳簡再次叩首:“多謝陛下。”


    徐鳳鳴等人每天都在安陽城幫著安置難民。


    難民大多來自陳國,少部分是其餘國家的,有些是國家發生災難逃來的,有的則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才踏上逃難之路的。


    男女老少全部擁堵在安陽城外,足有十幾二十萬人,幾十萬人擁擠在一起。不說別的,為了防止難民暴亂,他們每日處理的矛盾衝突就大大小小近百起,工作量不可謂不大。


    眼下已經入了秋,他們必須趕在入冬前將難民全部安置好,否則到時一入冬,就會凍死不少人。


    眾人每天不分晝夜地來迴穿梭,忙起來時,時常連飯都吃不上一口。


    及至冬日,第一場雪下來之前,總算把所有的難民都安排妥當了。


    入冬後,寒潮一來,今年的第一場雪便跟著來了。


    徐鳳鳴站在芳菲堂外的長廊上,抬眸看著那細碎的雪花,語氣有些疲憊,又有些輕快:“總算趕在入冬之前都安置好了。”


    “是啊。”蘇儀站在他旁邊接口道:“總算安置好了,萬幸,不會有人會凍死在這個冬天。”


    趙寧坐在廊椅上,他靠在柱子上,一腳蹬在長椅上,一腳吊在廊椅下。


    他側眸看向院子裏,院子裏已經薄薄地鋪了一層雪粉,池子裏的假山上也覆了一層。


    趙寧忽然轉頭去看徐鳳鳴,見徐鳳鳴竟然如小孩一般,企圖伸手去接落下的雪。


    薑黎從殿內出來,走至徐鳳鳴二人旁邊站定,他抬頭,視線躍過學院那連綿起伏的院牆圈住的方寸大小的天空,似乎看見了住在臨時棚屋下,以及千千萬萬住在洛陽的難民。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麽靜靜地看著,過了許久,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今日有些冷,徐鳳鳴破天荒地沒有到夜半三更才迴家,剛一入夜,他便跟趙寧迴去了。


    兩人騎著馬,閑庭信步一般走在長街上。


    街道兩旁的店鋪已經關門了,暖黃的萬家燈火透過窗欞迸射出來,給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抹暖色。


    徐鳳鳴看著那透出來的光,覺得今夜的風似乎都溫柔了一點。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自那日小雪落下後,便再也沒停過。


    雪越下越大,短短一兩日的功夫便已有三尺厚了,安陽城已經不能正常通行了,尚訓正在派人鏟雪。


    難民營那邊好些房屋已經被積雪壓塌了。


    大家隻得將難民轉移開。


    徐鳳鳴等人又跟著一起幫忙轉移難民,每天都在雪地裏打滾,他手上已經長了凍瘡,白天在外奔波還沒什麽感覺,夜裏一迴了屋躺在床上,那手便又疼又癢,弄得他整宿整宿睡不著。


    徐文看了驚得大唿小叫:“哎呦,我的公子啊,您從小到大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啊!”


    “大驚小怪。”徐鳳鳴說:“不就是些凍瘡,被你這麽一喊,那外麵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家少爺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啊呸呸呸!”徐文差點跳起來,忙對著各路神佛祖宗嘀嘀咕咕念念有詞:“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家公子方才說的都是無心之言,各位祖宗菩薩,千萬不要往心裏去啊。”


    徐鳳鳴看著神神叨叨的徐文,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自個去拿鬥篷,準備出門:“還不快點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少爺!你還去啊!”徐文見他披上鬥篷就要走:“你手都那樣了,就不去了吧?你再這樣下去,那手該爛了。”


    徐鳳鳴:“我這手又不是什麽不治之症,待明年開春自然就好了,可那外麵的人若是沒人管會死的。”


    徐文:“可是……”


    徐鳳鳴:“別可是了,你記住,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將父親送來的貨物運到尚大人那裏去交給尚大人,就這樣,我先走了。”


    徐鳳鳴披上鬥篷往外走,路過商陸身邊時,發現商陸站在旁邊,懷裏還抱著福寶,一人一貓都瞪著眼睛看著自己。


    這福寶不知怎麽迴事,竟然跟商陸處得特別好,完全不像跟徐文挨一處時,不是咬就是撓。


    “福寶今日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徐鳳鳴笑了笑,撓了撓福寶的下巴。


    福寶窩在商陸懷裏,被徐鳳鳴撓得舒服極了,眯著眼親昵地蹭了蹭徐鳳鳴冰涼的手指。


    他又伸手揉了一把商陸的腦袋,這孩子終於長了點肉,這個年紀的小孩見風長,這才短短幾月,商陸就長了好一截。


    他匆匆出門而去,趙寧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徐鳳鳴一點頭,幾步走下台階上了商陸早就拴在門口的馬。


    趙寧不動聲色,卻一眼就看到了徐鳳鳴通紅腫脹的雙手,好一會兒沒有移開眼。


    徐鳳鳴:“走吧。”


    趙寧:“嗯。”


    這極端惡劣的天氣,騎馬其實並不好走,即使包著馬蹄,馬蹄踩到冰上的時候還是直打滑,但總比走路要強些。


    鄭琰騎著馬在前麵開路,趙寧跟徐鳳鳴跟在身後。


    一路上,趙寧的注意力都在徐鳳鳴手上,徐鳳鳴則集中注意力,打起十二分精神跟著鄭琰留下的痕跡,生怕有個閃失,摔個狗啃泥。


    這地形,土都凍硬了,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天晚上,趙寧一夜沒睡,點燈熬了一晚上。


    福寶夜裏迴來要跟他一起睡覺,結果趙寧一直不睡,它跑去又抓又撓,趙寧都不理它。


    福寶氣得不輕,最後跳上案幾,咬著趙寧的袖子又拖又拽,最後被趙寧打了一頓。


    福寶又氣又委屈,最後連夜翻牆,跑去徐府跟徐鳳鳴睡了。


    幾日後,趙寧做了個小手爐,卻不知道該怎麽送。


    他思忖半日,用個布袋將那小手爐裝著,掛在福寶脖子上,讓福寶去送。


    結果福寶死活不去,趙寧將他抱過去,它跑迴來,又抱過去,它又跑迴來。


    趙寧明白了,這吃裏扒外的白眼狼就是故意的。


    最後趙寧心一橫,躍上徐鳳鳴院子裏的房頂,直接將福寶空降在徐鳳鳴院子裏,結果福寶一落地,當即一個彈跳起步,一躍而上上了房頂,然後三兩步跑迴趙府了。


    趙寧:“……”


    “少爺,要不我幫你送?”


    鄭琰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此刻正躺在白茫茫的房頂上,笑眯眯地看著趙寧。


    趙寧沒搭理他,幾步越過房頂迴去了,臨下樓前,他手指一彈,不知從袖口彈了個啥出去,一個不明物體直接飛向鄭琰躺著那個房頂旁邊的大樹樹椏子上。


    下一秒,那大樹枝椏一抖,嘩一下將樹上的積雪盡數抖了下來,那雪粉鋪天蓋地,兜頭給鄭琰蓋了個嚴嚴實實。


    鄭琰:“……”


    這夜子時,一個黑影悄悄潛入徐鳳鳴的院子。


    那黑影身形矯捷,如鬼魅一般,眨眼間便潛進了徐鳳鳴的臥房。


    黑影在徐鳳鳴房間的案幾上放了一個東西,繼而又倏地消失了。


    第二日,徐鳳鳴剛一睡醒,就聽見徐文在屏風外咋咋唿唿道:“這是什麽?!”


    “什麽東西?”徐鳳鳴從床上坐起來,他昨夜不知怎麽睡的,一早起來眼睛有點疼,他閉著眼捏了捏鼻梁。


    “少爺你看,我方才一起來,就瞧見案幾上放著這東西,也不知是哪來的。”徐文捧著個布袋繞過屏風進來,那是個素色布袋,比普通的香囊大一點,上麵沒有任何花紋。


    徐鳳鳴接過那布袋,摸到裏麵是個圓形的東西,他打開布袋拿出來一看,那是個比巴掌大點的圓形小物件,約摸兩寸厚,這物件做工精細,上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還挺好看。


    “這是個什麽物件?”徐文瞅著那東西。


    徐鳳鳴拿著那小東西,思忖片刻,繼而明白了什麽似的,一邊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的花紋,一邊笑。


    徐文看得奇怪:“少爺,你笑什麽?”


    “沒什麽。”徐鳳鳴起身走至火爐旁,用鐵鉗夾了幾塊小炭裝進小手爐裏,然後蓋上蓋子,依舊裝進那布袋裏。


    徐文徹底震驚了:“這這這、這是……”


    “碳爐。”徐鳳鳴將那布袋遞給徐文,又去屏風後麵穿衣服。


    徐文雙手抱著那布袋,果然感覺有熱氣,當即齜著呀傻樂:“這東西還怪方便的,少爺再出門就將這東西帶著,就不凍手了,隻不知是誰做的,想得真周到。”


    徐鳳鳴聽了這話,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起來:“不知道,大概是你每日的誠心祈禱打動了天上的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送的吧。”


    徐文:“……”


    趙寧等在門口,見徐鳳鳴出來時手裏捏著那手爐,他連布袋都沒換,仍舊用的是自己送的那個。


    趙寧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徐鳳鳴,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徐鳳鳴成日裏帶著那手爐,手上的血液流通了,沒幾天的功夫,手上的凍瘡就慢慢好了。


    他還是成日裏帶著那手爐,沒事的時候就從腰間取下來捂著。


    蘇儀見了很是稀奇,也想要一個。


    這日幾人窩在一個被壓垮了半邊屋頂的廢棄棚屋裏歇息,蘇儀見徐鳳鳴捧著那布袋坐在火堆旁,問徐鳳鳴:“這東西不錯,哪來的?我給冀明也弄一個去。”


    “不知道呢!”徐文道:“隻是有天早晨一起來,就發現這東西在少爺屋子裏了,少爺說這是我天天祈禱神明,那天上的仙女大概是被我的誠意所打動,所以大發慈悲送了少爺一個。”


    徐鳳鳴:“……”


    徐鳳鳴:“……徐文,你沒事就迴去幫著吳媽她們將咱家房頂上的積雪掃一掃,別把房頂壓塌了,她們一群女流之輩上房屬實不方便。”


    趙寧:“……”


    蘇儀:“……”


    “是啊。”鄭琰抱著赤霄劍坐在茅屋門口,笑得可燦爛了:“那仙女可真是心靈手巧、蕙質蘭心,做出這麽一個精致小巧的手爐來。我估計啊,要是再讓那仙女做第二個他都不一定做得出來。”


    趙寧眸中閃過一絲冷光,不含半點溫度,透著刺骨的危險氣息,咬著後槽牙,陰惻惻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鄭琰老實地閉上了嘴。


    徐文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麽話了,徐鳳鳴要趕自己迴去。


    不過他向來心比海寬,是個隻長肉不長心的,徐鳳鳴叫他迴去,他就屁顛屁顛迴去了。


    “你們在說什麽?我聽徐文說什麽仙女姐姐,什麽仙女姐姐?哪來的仙女姐姐?”薑黎從外麵進來了,他身後還跟著黎朔。


    黎朔身側懸著七星龍淵,盡職盡責地跟在薑黎身邊,自上次陰溝裏翻船後,他就再也沒離開過薑黎半寸。


    幾個月過去,黎朔的功力已經全部恢複了。


    隻是眼眶那裏還有點青,據說這是那日出現在洵陽城的叫花子給他送七星龍淵迴來的時候順手打的,說是讓他長點記性,看他以後敢不敢掉以輕心。


    也不知道那人用的什麽功法秘術打的,這都好幾個月了,黎朔那眼睛還沒好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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