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鳴愣了很久。


    隻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說不清楚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是在心疼映月,還是自己對這個早已風雨飄搖,日複一日腐朽衰落的王朝的無奈,亦或是別的什麽。


    這個王朝,就像一個抵不過歲月的侵蝕,步入了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不曾見識過他曾經的風華正茂,卻見證了他現在的暮景殘光,他親眼看著他一日比一日衰落,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地老去,直到消亡。


    這一刻,徐鳳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他沒見過祖父年輕時的模樣,卻親眼見證了祖父一日比一日的衰老。


    “喵嗚~~”


    耳邊傳來貓叫聲,將徐鳳鳴的思緒拉了迴來。


    他側眸看去,看見白貓蹲在案幾上,睜著雙水靈靈的眼睛無辜地看著自己。


    徐鳳鳴知道,它一般這麽叫,就是想吃東西了。


    他忽然來了興致,抱著那貓,慢慢往後院走,想去廚房找點小魚幹給它磨磨牙。


    走到院子門口,看見映月抱著吳媽又哭又笑,額頭上的血跡隻是簡單擦拭過,並沒有上藥包紮,但他能明顯看出映月眼眸中的欣喜。


    徐鳳鳴看著這一幕,第一次為自己因為做了一件於他而言不足輕重的小事感到開心。


    他抱著那貓,不知怎麽的,突然想去看看趙寧。


    他出府門,去了隔壁,敲了敲隔壁的門。


    等了片刻,才想起來這個點,趙寧應該在學院。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轉身往迴走,身後突然傳來開門聲。


    徐鳳鳴停住腳迴頭看去,開門的正是趙寧。


    徐鳳鳴愣了愣,顯然沒料到趙寧居然在家裏。


    趙寧明顯也沒想到徐鳳鳴會來敲自己的門。


    以他對徐鳳鳴的了解,敲開這扇門的可能是任何一個人,卻唯獨不可能是徐鳳鳴。


    徐鳳鳴懷裏那貓看見趙寧,對著趙寧象征性地喵嗚叫了一聲,就算是打過招唿了,絲毫不將趙寧放在眼裏。


    一瞬間的錯愕後,趙寧斜了一眼那貓,側開身子,意思是請徐鳳鳴進去。


    徐鳳鳴抱著貓進了趙府,趙寧關上門,引著徐鳳鳴往裏走。


    趙寧家裏除了一個沈老太沒有一個傭人,將徐鳳鳴引到正廳後,自己去倒茶。


    徐鳳鳴閑來無事,將那貓放下去,讓它自己去玩會兒。


    結果那貓很不高興地衝著徐鳳鳴叫喚兩聲,又跳上徐鳳鳴的膝蓋,蜷縮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打盹。


    嗯,看得出來。


    這是個真正的逆子。


    出門在外,既不想爹,也不想家。


    趙寧端了兩盞茶出來,先在徐鳳鳴旁邊擱了一杯茶,自己端著一杯坐在另一邊,撇去茶沫輕抿了一口。


    兩個人坐在廳裏,大眼瞪小眼,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徐鳳鳴也有點尷尬,找不到話來說。


    二人對峙一炷香的時間,沈老太來了前院,問:“少爺,今晚要做徐公子的飯嗎?”


    這話放在大戶人家,就這等讓主人丟臉的話,沈老太輕則被責罵一番,重則會被打一頓,然後趕出府去。


    幸好趙寧孤身一人,本身也不在意這些俗禮,加上他知道沈老太本來就是來自鄉野的農婦,不跟她一般見識。


    這點從漲水那次就能看出來。


    趙寧沒有責怪沈老太,聞言看向徐鳳鳴,意思是你要在這吃嗎?吃的話就多煮點,不吃就算了。


    徐鳳鳴:“我一會兒迴去吃就行,不用準備我的。”


    趙寧淡淡道:“按他說的做。”


    沈老太走了。


    趙寧又喝了一口茶,他今天似乎很渴,一杯茶已經被他喝了好些下去了:“好些了?”


    徐鳳鳴:“多謝趙兄掛念,好多了。”


    於是趙寧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徐鳳鳴也不在意,他抬眸望去,於這偌大的院子裏,望向那方寸大的天空。


    暴雨過後,天空如水洗一般的藍,幹淨的猶如鏡麵一般,沒有一絲雜質。


    熾熱的陽光傾瀉而下,投射在院子裏,花壇裏新開的花嬌豔欲滴,蝴蝶在花叢裏上下起舞。


    一縷清風刮過,長廊盡頭屋簷下掛著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池子裏的魚兒躍出水麵,試圖去咬那池子裏剛盛開的粉蓮。


    “趙兄。”徐鳳鳴看著這一幕,忽然說:“你想過讀書是為了什麽嗎?”


    趙寧撥茶的手頓了頓,他側眸,有點意外地看著徐鳳鳴,明顯不明白徐鳳鳴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鳳鳴笑了笑,道:“我隻是隨便說說,趙兄別往心裏去。”


    他看著這個歲月靜好的一方小天地,半晌沒動,卻似乎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兩人這麽寂寞無聲地坐了一下午。


    院子裏最後一束夕陽消失在屋簷盡頭的時候,徐鳳鳴起身告辭了。


    趙寧坐在椅子上沒動,他看著徐鳳鳴的背影,久久沒動,直至徐鳳鳴的背影消失。


    手裏續了兩次的茶早就見了底,他卻毫無察覺。


    映月辦事效率很快,徐鳳鳴頭天說過讓她迴去找她娘。


    她第二日便將她娘帶來了。


    映月娘給徐鳳鳴磕過頭,感謝過徐鳳鳴的收留之恩,徐鳳鳴便讓她留在府裏,跟著幫忙幹些灑掃之類的活。


    他在家裏又養了兩天才去學院。


    學院還是跟以前一樣,所有的物什都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


    就連藏書閣的書擺放的地方都跟以前一般無二,若不是徐鳳鳴親眼見到過宋扶帶著人搬書,他肯定不相信這些書曾經挪動過。


    “是不是沒想到?”蘇儀遊魂一般飄到徐鳳鳴背後,嚇得徐鳳鳴一激靈,差點蹦起來。


    徐鳳鳴:“蘇兄,你走路沒聲嗎?”


    蘇儀:“嚇到你了嗎?實在對不住。”


    徐鳳鳴沒跟他一般見識。


    “阿鳴,你看,這些書,是不是很神奇?”蘇儀悄咪咪湊到徐鳳鳴耳朵邊說:“這都是宋兄弄的,我的天,別說你,我來的時候也驚呆了,所有的物什居然跟以前一模一樣。嘖,宋師兄真是個怪物。


    他以後若是出了仕,就這一板一眼,一絲不苟的辦事態度,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徐鳳鳴:“蘇兄,你這麽說宋師兄不好吧?”


    “阿鳴,”蘇儀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時候做事太過刻板,不求變通,過於剛正不阿,不是一件好事。他如此心性,最後反而會害了自己。”


    “剛過易折、過猶不及。”薑黎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站在二人背後。


    兩人同時迴頭。


    蘇儀:“冀明,什麽時候來的?”


    薑黎仍舊是一臉溫和:“剛到。”


    徐鳳鳴跟薑黎互相打過招唿。


    “你們在說什麽?”薑黎問。


    “在看這些古籍。”蘇儀說:“冀明,你看,這些東西的擺放位置跟以前絲毫不差。”


    薑黎環視一遍四周,笑道:“宋師兄是個認真的人。”


    蘇儀歎了一口氣:“可有時候,太過認真不是件好事。”


    薑黎:“是嗎?”


    “是啊。”蘇儀說:“這世上所有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一條路走不下去了,就沒必要一條路走到黑,有時候換條路,反而會柳暗花明。”


    薑黎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帶著幾分苦澀和荒涼:“可若是沒有退路呢?到了隻剩下一條路的時候,那還有必要一條道走到黑嗎?”


    蘇儀察覺到薑黎的神色有些不對,他迴身看著薑黎:“冀明?你沒事吧?”


    薑黎搖了搖頭:“沒事,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


    蘇儀見他不願意多說,也沒有追問,料想是自己一番言論無意中觸碰到了薑黎的心事。


    當即轉移話題:“不過宋師兄這樣的脾性,以後一定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


    “蘇兄說得沒錯。”徐鳳鳴道:“宋師兄是個至純至善的人,他這樣的脾性,日後不管去了哪國,都會是一個造福百姓的純臣。”


    連日的大暴雨,似乎帶走了最後一絲暑氣,天氣漸漸涼了下來。


    徐鳳鳴跟趙寧兩人還是那般,是點頭之交,這關係處的,還沒有趙寧的貓熟。


    徐鳳鳴自那日午後,再也沒有登過趙寧家門,兩人也十分有默契,誰都不提那天下午的事。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二人上學時一個騎馬,一個坐馬車,說話的次數,還沒有徐文跟趙寧的說話次數多。


    “少爺,老爺夫人讓人送信來了。”徐文道。


    大雨過後,徐鳳鳴便給父母寫信迴去報平安,讓二老不用擔心,自己沒事。


    這書信一來一迴,如今竟一個月有餘了。


    離家已經大半年了,他突然很思念母親。


    徐鳳鳴:“這次送信的是誰。”


    徐文駕駛著馬車:“是徐武。”


    徐鳳鳴:“一會兒到家了,你去鋪子裏找他一趟,我有些話問他。”


    “好嘞。”徐文答道。


    馬車隆隆駛過街道,迎著秋日的夕陽,駛出城門。


    馬車到徐宅前停了下來,徐鳳鳴還沒下車,就聽見徐文疑惑的聲音:“咦?那個很有錢的人又來找趙公子了?”


    徐鳳鳴料想,那個所謂的有錢人,大概就是上次在學院門口碰見的跟趙寧走在一起的中年男人了。


    他下得馬車,正巧隔壁那個人也下了馬車,果然不出所料,就是那個人。


    男人禮貌地衝徐鳳鳴微微頷首,徐鳳鳴笑著點點頭。


    男人往趙府走去,趙寧正站在府門口迎著,他身後仍然跟著上次那個老者,卻不見了另一個壯漢,而是換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趙寧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似乎是沒看見徐鳳鳴一般,等那男人進府後,立即進去關上了府門。


    “少爺,趙公子對這個人好像很尊敬。”徐文看著這一幕,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


    徐鳳鳴瞟了徐文一眼:“你倒是看得挺仔細。”


    “那是自然,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隨少爺這麽些年,看人眼色我還是會的。”徐文毫不謙虛道:“哎,少爺,你說他是趙公子的什麽人?難道是他的父親?


    可又不像啊,雖然這人長得也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可是他跟長得趙公子完全不一樣。”


    徐鳳鳴:“要不你明天問問他?”


    徐文:“可以問嗎?那萬一這人不是趙公子的父親,會不會生氣?”


    徐鳳鳴:“……”


    徐鳳鳴認命地盯著徐文看了很久,最後無奈地歎了一口長氣,進了府。


    “哎?少爺,你怎麽走了?”徐文見狀忙跟了上去:“哎,少爺!我還沒問你呢,你跟趙公子是不是吵架了,怎麽好像鬧別扭了?”


    徐鳳鳴頭也不迴往前走:“你想多了,我跟他有什麽架吵?”


    徐文:“那你們怎的誰也不理誰?”


    徐鳳鳴:“我們向來就不熟。”


    徐文:“怎麽可能,你受傷那次,他還親自打獵給你補身體呢。”


    徐鳳鳴:“你少廢話,去鋪子裏將徐武找來,我有話問他。”


    於是徐文又跑出去了。


    半個時辰後徐武來了,徐鳳鳴問了些家裏還好嗎?爹娘身體可還好之類的話。


    徐武一一答了,徐鳳鳴又寫了一封信,讓徐武送迴去,便揮手讓他走了。


    徐鳳鳴總覺著今日家裏特別安靜,打發走徐武才想起來,迴來這麽久了,還沒見著趙寧那隻貓。


    往日裏這會子,那貓早跑著來找他要小魚幹吃了。


    徐鳳鳴在院子裏找了幾圈都沒找著,又去廚房問了,說是下午便沒見著了,料想是迴隔壁了,便沒管它了。


    徐鳳鳴走時,遇見映月跟她母親在後院洗衣服,問候了幾句,便迴了前院。


    趙寧將閔先生迎進正廳,又去後院泡茶。


    閔先生坐在椅子上,看著趙寧端著茶出來:“你這裏沒個伺候的人著實不行,我再給你派兩個人使喚吧,哪家有來客人了,要少爺親自泡茶的道理?”


    趙寧給閔先生和歐陽先生身邊各自放了一盞茶,自己才去主位下方的案幾後上坐著:“這樣就挺好,隻不過是倒杯茶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


    閔先生聽他這麽說,也不勉強。


    歐陽先生呷了一口茶,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日後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趙寧一臉冷漠:“先生謬讚了,我隻是怕吵。”


    歐陽先生:“……”


    歐陽先生被趙寧噎得無話可說,隻好喝茶緩解尷尬。


    閔先生用茶蓋撥著茶,瞥了一眼趙寧:“近日功課如何?可還吃得消?”


    趙寧:“還行。”


    閔先生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抿了一口茶:“上次歐陽先生讓你結交同窗,以便日後發展自己的勢力,這幾月在學宮裏可有相好的同窗?我見剛才那位小公子便不錯,你與他關係如何?”


    趙寧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但隻片刻間便舒展開來,恢複成了原樣:“還行,不是特別熟。”


    “不是特別熟?”閔先生。


    趙寧:“嗯。”


    閔先生見趙寧這副態度,沒有就這件事繼續跟他掰扯下去。


    他擱下茶杯,開始認真打量趙寧。


    忽然發現 ,才短短幾月不見,趙寧似乎又跟以前不一樣了,長高了,瘦了點,較以前比起來,似乎又沉穩了一點:“阿寧,你長大了,你娘若是見了你這樣,一定會很欣慰。”


    一提起娘,趙寧一直癱著的麵部表情終於有了輕微的波動,整個人的氣場也柔和了一點:“她還好嗎?”


    “還好。”閔先生說:“就是時常掛念你,這次她原本想跟著你一起來,但是考慮到這一上山高水遠、舟車勞頓,恐怕她身體會吃不消,這才沒來。”


    趙寧沒吭聲,點了點頭。


    “你們娘倆再堅持些時日。”閔先生說:“夫人前些日子收到你爹的信了,相信要不了多少時日,你們一家便能團聚了。”


    閔先生話音剛落,便聽見了貓叫聲。


    他抬頭看去,隻見一隻腦滿腸肥、又胖又圓的貓悠哉悠哉地從外邊走了進來,旁若無人地走到趙寧身邊,一下子跳到趙寧腿上。


    猛地一下看見這麽肥一隻貓,閔先生突然之間還沒反應過來:“這哪來的貓?是你養的那隻?如何長得這麽胖?”


    趙寧聽他這麽說,忽然想起這小胖子在徐鳳鳴懷裏撒嬌的樣子了,嘴角抑製不住地勾了勾。


    閔先生:“……”


    閔先生不知道趙寧想到什麽好笑的事了,但他知道趙寧此刻的心思一定不在自己身上,於是便識趣地不吭聲了。


    不過他還是有點好奇,趙寧生性孤僻,他從小看著趙寧長大,記憶裏,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博得趙寧一笑。


    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讓他笑。


    閔先生在趙寧家裏坐了近半個時辰,於夜幕降臨之前離開了趙府,趙寧將他們送出府去。目送著他們的馬車消失,自己才轉身關上了府門。


    徐鳳鳴吃了晚飯後在書房寫文章,徐文在旁邊磨墨伺候。


    他找不著事做,於是又開始八卦起來:“少爺,今日來趙公子府裏做客那人又走了。”


    徐鳳鳴提筆蘸墨:“哦。”


    徐文:“少爺,是不是很奇怪?才剛來就走了。嘖,這麽看來,他一定不是趙公子的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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