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目光沉靜如死水,再慢慢轉向身旁的洛梟,聲線如繃緊的弦一般窒澀不已:


    「洛梟,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洛梟抬眸看他一眼,心知已無法再瞞下去。


    朝露隻將生前身後的籌謀告訴了他一人,一直以來無法與人言說的酸澀此刻上湧,洛梟哽了哽,道:


    「露珠兒病得很重……為了你和高昌,她和佛門做了一個交易……」


    ……


    洛梟眼眸微垂,一字一句說完這樁事。


    待他再抬首的時候,他發現洛襄整個人的氣息都變了。


    如果說之前隻是溫潤春夜裏的疾風,那麽此刻便是刀割血肉的冰風雪暴。


    洛襄麵上的血色在一瞬褪去,凝結成了一股凜然殺意。


    這樣的殺意,洛梟很熟悉,正如兩軍對戰之時的交鋒,利刃出鞘的寒光。


    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麽,卻見洛襄已往迴走去。


    絳袍與金甲交織的兵陣自覺地避退一旁,收起兵戟,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洛襄一撩僧袍,袈裟鋪展開去,提步朝玉階上一步一步走去。


    「從前我隻道佛門迂腐不化,明哲保身。棄高昌信眾於不顧,放任北匈鐵蹄踐踏生民,對受災萬民見死不救……我卻沒想到,竟會為了蠅頭小利,為了所謂的顏麵,而脅迫一個性命垂危的弱女子?」


    「是她自己甘願為之!我等不過是成全於她!」


    「成全?」洛襄眉間一蹙,輕輕重複道。


    他薄韌的唇微微勾起,諷意昭然:


    「佛門強,她弱。恃己之強,淩人之弱,謂之成全?」


    「利用她,達成不可告之的目的,謂之成全?」


    「以她的性命,成全佛門的顏麵,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洛襄的聲音仍是平靜,平靜得像是暴雨將至的海麵,底下埋著滔天巨浪,令人心驚膽寒。


    此生入佛道,不就是為了渡己渡人。他心知此生已深陷愛欲,渡不了自己,隻求渡盡眾生。


    可他今日發覺,他所執之道,已無法再渡人了。


    如此,他索性再無顧忌了。


    長老們愣了半晌,戳破了這一層遮羞的薄紙,他們的麵色如見鬼一般慘白,抬手直指著走上階來的男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最後怒極反問道:


    「今日,你本將受封佛子,卻塵緣未了,為了一個女子,讓佛門在全天下人麵前出盡了醜,今後西域佛門臉麵何存,佛道何存?你一旦種下惡因,終要結惡果!」


    洛襄立在階前,自高處,俯瞰天地,俯瞰眾生。


    萬丈紅塵,何其瑰麗。


    他輕輕一笑,道:


    「若我不再是佛門弟子呢?」


    輕描淡寫的一句,卻似平地驚雷,足以令在場所有人登時都呆住。


    洛襄掠過無數道向他湧來的驚異視線,一把扯去身上華貴的玉白袈裟。


    縫袖的金線撕裂,無力地飄散。鑲嵌的珠玉斷裂,墜落於滿地。


    曜目幹淨的白如一陣塵煙,散在天地之間。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又摘下項上的黑琉璃佛珠,掌心一用力,將佛珠一顆顆碾碎。


    琉璃化作鋒利的礫石,劃破他的指腹,修長幹淨的手指遍布血痕。


    枷鎖已斷,鮮血淋漓。


    「空劫,你這是要做什麽?」淨空法師老態龍鍾,眼看佛門百年來天資第一的弟子漸入瘋魔,顫聲問道。


    洛襄已取下頭上佛子的寶冠。冠由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珍珠、玫瑰等七寶製成,冠前中央鑲摩尼寶珠,乃佛門至寶,無上菩提,無上威嚴。


    他將象徵權柄的寶冠輕置於地麵,一字一字道:


    「從今日起,我不再是佛門弟子,更不再是佛子,世上再無空劫。」


    「我已是一介凡人,鍾情一人,因果自負,生死不悔。」


    一時間,天地俱靜,聲息全完。連嘈嘈的經筒都忘了轉動,風聲都停了下來。


    「洛襄,你不必……」洛梟驚覺,迴過神來,神情一震,心中五味雜陳。


    「我意已決。」洛襄說得幹脆利落。


    他覺得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不是他放棄了自己的道,而是他終於找到了屬於他的道。


    佛道救不了眾生。道不同,他已不欲與之為謀。


    今日之局,隻不過將血淋淋的真相剖開,讓他正視自己的內心罷了。


    洛襄眸中血絲曆曆,銳利的目光掃視一圈擋在麵前的絳袍武僧,淡淡道:


    「何人阻我?」


    赤潮凝滯半刻,紛紛散去,再無人敢攔他。


    麵前是康莊大道,抑或是萬丈深淵。


    他都笑往。


    馬蹄聲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絲甲冑,身後跟著無數群情激憤的高昌王軍,將高聳入雲,卻不達天際的浮屠塔斷然拋下。


    王城內,萬千寺廟,鍾聲大鳴。


    ***


    洛朝露從一聲一聲哀鳴般的鍾聲中驚醒。


    長街歸來,迴到驛館後,朝露被幾名侍女看管著,在一處廂房休憩。


    她渾身無力,又昏睡過去。


    一睜眼,隻見窗外落照餘暉,甚是好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西域這樣好的夕陽,她不知還能再看幾迴。


    婚禮之婚,意為黃昏。漢人成親,都是在日暮之時。


    待日照西斜,吉時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妝儀容,又抹了一層粉,前往正堂行禮。<h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屠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適並收藏浮屠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