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戶減少,軍戶不存。糧道不存,城防為空。一旦北匈鐵蹄南下,一舉巢覆,汝等安有完卵?」


    眾僧心底生寒,嘆服佛子隻翻了一翻案卷,就將他們背地裏一套操作摸得一清二二楚。眾人跪倒一片,抖如篩糠,辯無可辯,聞此言,更是大驚失色,唯唯不對。


    當夜,數百道敕書自燈火通明的千佛寺發出。


    佛子親敕,烏茲境內,不再接受新的僧人入籍,官府不可再發放可讓僧人來去自如,避稅逃役的度牒。同時從寺廟私產中撥出一部分作為糧倉,歸還田產,賑濟災民。


    長夜遙遙,更漏聲不斷,燭台光不滅。


    洛襄獨立佛前,閉目誦念,身旁年邁的高僧道:


    「詔令發出,長老們知曉佛子又出了王寺,恐又有人不滿,藉此大做文章。」


    「我若非出來巡視一趟,竟不知西域佛門已腐朽至此。借佛陀之名,橫徵暴斂,藐視佛法。」洛襄搖搖頭,目色沉靜中透著一股萬箭銳氣,「你我皆知,一旦有大批平民棄田卸甲,自請入廟為僧,是何徵兆。」


    「若我預料得不錯,烏茲將有大亂。」


    高僧眉頭緊皺,嘆息一聲。


    他知道佛子雖自幼信奉佛道,卻因要執掌佛國,兼修帝王之術,申韓之道,刑名之學。諸子百家,皆有涉獵。因而殺伐決斷,異於常人,有君王之相。


    故,佛子所斷言之事,必有應驗。


    高僧心中哀慟,問道:


    「即便佛門兵強馬壯,隻聽命於佛子一人。但佛子不可涉政事、動兵伐。你有何對策?」


    洛襄沉默不語,迴身走出佛殿。


    二人下山之時,洛襄遙望山下星火點點的軍帳群。


    山道有風,落英紛紛。洛襄向前攤開手,接住一片瓣尖泛紅的花骨朵。


    他凝視許久,緩緩收起五指,將那抹嫣紅攏在手心,淡淡道:


    「我渡化一人,可為我涉政事,動兵伐。」


    佛渡眾生,亦渡一人。


    佛渡一人,即渡眾生。


    他對她的慾念與日俱盛,腦中時有褻瀆她的幻象,甚至,還有一絲不切實際的期待。


    無法了斷。


    他無法抑製想見她的衝動,出了佛塔,一路跟著她北上烏茲。


    他生怕終有一日失去控製。生怕身上無法壓抑的慾念之火,會最終灼傷她,犯下無法彌補大錯。


    所以,他不能再靠近她,隻能遠遠地看著她。


    既然他已無法將她留在身邊,他便傾盡所能,成她所願。


    ……


    山腳下的歧城。


    洛朝露隨著大軍入城後,又被迫帶入中軍帳侍奉李曜。


    歧城比上一迴出烏茲之時還要荒涼許多。民宅似是很久沒人住了,街上鋪子都關著,行人未見著幾個,一支商隊都沒路過。歧城是烏茲邊境商貿之都,不該如此稀稀落落才對。


    朝露隻來過兩迴,卻對這座城有著別樣的情緒。


    當初,她本該就在歧城和洛梟會和。


    沒想到,歧城之歧,是分道之歧。她在此錯過了洛梟,與他此生不複再見。


    起初,她還殘存一絲幻想,萬一洛梟沒有死,定是會來帶她走。


    每過去一日,這一幻想便越來越淡,到最後,化作心底一道時不時還在滲血的烙印,聽到什麽有一絲相符合的傳聞,都會想起洛梟。


    是為殘念。


    殘念紛湧之時,她心中難以壓抑的殺意會泛上來。


    所有打破她原本人生的人都該死。


    劉起章該死。空法該死。現在,害死洛梟的洛須靡也必須死。


    此刻,阻礙她迴營地布此殺局的李曜,最該死。


    朝露瞥一眼李曜。


    他在榻上擺列棋勢,專注地左右手對弈,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憤恨。


    瞎了都不影響下棋,果真是能成大事的帝王。


    朝露嘴角抽動,麵露諷意,絞了絞手中浸入熱水的紗巾,緊緊抿著唇,不甘地一下又一下為李曜擦拭傷口。


    她本是怒極,下手不分輕重。男人有些潰爛的傷口尚未長好,觸及痛處,任是鐵麵如李曜都不由皺眉輕「嘶」一聲。


    落下一子後空出來的右手握住了她的腕。


    「沒學過伺候人?」他聲音不辨喜怒,目光落在棋盤上,未看她一眼,道,「那便是莎車的世家貴女了。」


    「陪我手談一局罷。」


    不是邀約,是命令。


    她侍奉的手法生疏,一看就不是下人。若是西域胡人世家之女,無論棋藝高低,總能應承一二。


    李曜試探人心的手法,一如往昔的犀利,好似就等她露出破綻。


    朝露在烏茲時,母親連漢字都未教她,她的棋藝,還是入宮後國師一子一子親授的。


    雖然國師看著她的字跡一向直皺眉,寡言少語如他,卻曾對她的棋法道一句「三分靈氣」。


    縱橫往來,黑白殺伐。此道,她從不遜於人。


    她盯著李曜空蕩蕩的目光,微微垂了垂頭,以示遵命。他才將她的手腕鬆開。


    因李曜雙目失明,神容較之以往更為冷肅陰沉,宛如冰雕一般的輪廓,視之頗有幾分不寒而慄之感。


    朝露手心微汗,見他將黑子甕推了過來,這是讓她一步,讓她先手了。


    她便斂袖捏起一枚黑子。


    不多時,棋盤上的玉子便多了起來。黑白分明,不見分曉。<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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