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觸到衾被, 他在榻上漫開的袍角又被拽住。


    洛襄抬眼, 看到她似是正要醒轉,覆著水汽的眼睫微微顫動。


    他不由停下動作, 猶疑之時,耳邊響起一聲低低的輕吟:


    「嘶……」


    他這注意到,她烏黑的墨發全散開來,迤邐滿榻。被鬢汗浸濕的發絲,細細密密地黏在額間,有一綹不知何時勾住他的手指,他未曾察覺。


    他埋下首去,想要解開纏繞的發。她似是被扯痛了,緊緊咬著兩瓣鮮紅的唇。


    不知為何,腦海中閃過誰人說起過的「斷發不祥」的俗言,他的動作慢了下來。


    少女緊閉雙眼,像是在夢魘。小臉被悶得散著潮紅之色,唿出的熱氣一陣一陣拂過他的麵,一字字低喃如同囈語:


    「好熱……好渴……」


    洛襄一怔,伸臂過去,用手背抵了抵她汗濕的額頭。


    太燙了。他的手指一縮,手背再輕輕壓下去,又試了一次。


    不是幻覺,她確是燒得厲害。


    「你在發熱。我去找人來。」他當機立斷。


    「哥哥,沒用的。」她倏然睜開了眼,輕聲輕氣,細小的音色隨著她的身體一道顫抖得厲害。她朝他搖了搖頭,道,「沒有人會來的。整座佛殿已被封閉……」


    「你應是病了,必要找醫官來看看。」見她意識不清,洛襄遽然起身離開羅漢床。


    其實,洛朝露的意識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


    方才在假山處,她在他麵前已是盡力忍耐,不欲被他發現一絲一毫的異樣。


    可她方被女官浸入熱湯中沐浴,渾身慢流的血液再度沸騰,未排出的秘藥仍在一寸寸浸入她的軀體和意誌。


    太難受了。


    哪怕前世嚐過滋味,今生再來一迴,仍是難以克製。


    胸口如同有無數隻展翅之蝶破繭而出,吞噬著她焦躁卻無力的身軀。似是有火在燒,又像是溺水在一片汪洋之中,每唿出一息,都是煎熬。


    自從飲下秘酒後的每一刻,她在腦中遍曆過無數種可行的解法。


    重生後的她計較得失,籌謀未來,想著若是非要解酒,如何將自己今生的初夜利用得當,才能避免前世淒涼的結局。


    無數張男人的臉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無數種將來的可能在她麵前鋪開來。


    可她的目光,最後停留在了這對熟悉的眸子上。


    唯有他,是可以讓她不計得失,心甘情願的人。


    她最渴望的人,隻有他。


    今次,她想賭一把。


    朝露下顎低垂,抵著膝蓋,低低道:


    「襄哥哥,我其實,一直瞞著你一件事。」


    洛襄停下腳步,緩緩抬起頭。


    「我不想騙你。一直以來,我接近你,隻是因為洛須靡想要利用我,讓你破戒。」


    洛襄心下失笑。


    自他隻身入王庭以來,她在他身邊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他怎會不知她的來意。


    今夜,她如此模樣現身在他的禪室,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中已然明白幾分。


    少女水淋淋的眸子看著他,何其真摯地說道:


    「今夜洛須靡計劃又落空,他已惱羞成怒。哥哥,你必得趕緊離開王庭……」


    洛襄立著不動,斂眸問道:


    「今日你本該依照我的安排,出了王庭,又是為何要折返?」


    她曾經為了不再為人賞樂,不惜一次次折斷新長好的筋骨。也已允諾於他,今後不會為任何人而舞。


    今夜又是為何要來到這場無間盛宴,奔赴刀山火海?


    他更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何寧可要背負罵名,也要執意替他飲下那杯酒,以這種方式避免他破戒?


    他自幼苦修佛道,鑽研佛法,雄辯西域。可此生從未有過一刻如同今日一般,無數個因她而生的疑問交織纏繞,宛若千萬線結,這般難解難分,長久看不通透。


    是以,他必得有此一問。


    朝露就等著他這般問她。


    「我今日在夜宴上多有冒犯,哥哥莫怪。我不想讓你破戒,自作主張為哥哥飲了那杯酒。」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蚊蟲嗡鳴一般道,「因為那酒、那酒中有天竺秘藥,會讓人,讓人……」她把頭埋得更低,抿著唇沒再說下去一個字。


    「他們以為哥哥今夜飲了那酒,便把我送來此處,也是想要我誘你……」


    她本是舒展的身子蜷起來,默默退至羅漢床的最後麵,瘦削的脊背盡力地抵著牆,與他拉開距離:


    「哥哥,你別過來,你快走吧……」


    許久,帳幔那頭傳來一聲輕嘆,男人高大的影子投在帳幔上,似是迴過身來,聲色寡淡:


    「你方才不是說,他們已將佛殿封閉,我又能走去何處?」


    聞聲,朝露嗚咽道:


    「哥哥,我好難受,不如你為我誦經吧。聽到哥哥的誦聲,我便會好多了……」


    輕聲細語,絲絲裊裊。


    洛襄點了點頭,抬手之時卻摸了空。


    琉璃念珠已不在了。


    眸光掠過空蕩蕩的指間,他的腦中不由地浮現出假山裏旖旎的那一幕。


    她的不適,她的失態,她的難以自持,他都看在眼裏,洞若觀火。


    她今夜所受之難,原來全是因他而起。


    「哥哥為何不念?」她再度發問,聲音略帶幾分嬌滴滴的急切。<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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