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手捧經書,翻動書頁,神容寡淡卻又冷峻非常,道:


    「父王死因有疑,生前身後之事錯綜複雜……即便這王庭是龍潭虎穴,我也必得闖一闖。」


    緣起遲疑片刻,問道:


    「師兄,你是還執著於自己的身世嗎?」


    洛襄放下手中書卷,垂眸凜聲道:


    「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想放手一搏。」


    「可師兄,我們現在連這佛殿都出不去。這烏茲王人麵獸心,步步緊逼,不想放我們出去,整日就送酒送女人進來……」緣起聲色忿忿,道,「現在大言不慚說要我們翻譯完這些經卷,才準我們離開王庭。師兄,不如即刻召集城外的師兄弟們來救我們。」


    洛襄問道:


    「你可送得出去信件?」


    緣起瞬間癟了,低聲道:


    「一封都送不出去……這地方鳥都飛不出,隻能再想辦法。」


    洛襄似是早有所料,平淡無波地道:


    「既來之,則安之。先譯經,且看他意欲何為。」


    一夜春雨後,殿外一株花樹新發了芽,枝葉生長不少,翠綠的尖頭探出在佛殿高高的鏤窗前。


    一縷陌生的暗香,在此時隨風送入殿內。


    清脆的女聲響起:


    「襄哥哥,我懂漢文。我可助你譯經。」


    二人聞聲抬頭。


    殿門未關嚴實,縫隙裏探出一個小腦袋。


    芙蓉麵,桃花靨。一頭烏發如緞,一襲紅衣似火,雙眸映滿人間煙火,萬丈紅塵。


    「是你!你又是怎麽進來的?!」緣起驚起道,「佛門清修之地,你趕緊走!」


    朝露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她沒有說話,垂下頭,故意撩起了裙擺,露出一截腳踝。


    洛襄很快別過頭去,側身的餘光裏瞥見了白膩肌膚上的傷口。


    那裏撕開了一道血口子。


    朝露腿傷還未好全,為了見洛襄繞道後殿,再翻上牆從佛殿的後窗爬入,不慎被碎瓦勾破了,在小腿上劃出一道傷來,血跡幹了,卻留下了印子。


    朝露抿了抿唇,捂著傷口,聲音放低,死皮賴臉又帶著幾分嬌氣道:


    「襄哥哥,出家人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腿受傷了,疼得走不動了,不如我在你這殿內稍作休息,順便幫你譯經,等不疼了再走,成嗎?」


    少女仰起頭望著他,頰邊泛著薄紅,晶亮的眸中溢著瑩瑩春光,說話間濃長的睫毛撲閃,乖巧中又似透著不易察覺的狡黠。


    像是哪裏闖入的小獸,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鋒利的爪,跟昨夜判若兩人。


    「胡鬧。」洛襄皺了皺眉,看了一眼緣起。


    小沙彌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還未收起的傷藥遞到她麵前,一邊還嘟囔著:


    「上完藥趕緊走。你會譯什麽經?」


    朝露把藥別去一邊,湊近二人悄聲道:


    「襄哥哥,我不是來譯經的。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第8章 算計(新)


    朝露昨夜踏入佛殿前便想通了。


    他們要利用她這副皮囊,她非但不能讓他們如願,也不能坐以待斃。


    她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昨夜洛襄發病,事出突然,她未把心中計劃和盤托出。今日外頭雖還有監聽的守衛,但藉此譯經之機,她想要和佛子洛襄達成共盟。


    她要助他渡劫,亦要他幫她複仇。


    朝露從案上取來一張空白的黃麻紙,將狼毫筆蘸了蘸墨,一筆一劃開始將計劃寫下來。


    緣起湊近看了一眼,皺眉道:


    「你,你這寫得是什麽?看不懂……」


    洛襄輕撚佛珠,道:


    「她寫的是漢文。」


    朝露點頭道:


    「此處仍有烏茲侍衛監視,他們不聞不識漢文。我們以漢文交流,算是我和襄哥哥二人之間獨有的秘密。」


    「什,什麽秘密?你可別胡說。」緣起總覺得她這話有幾分怪異的親密,心中不是滋味。他刻意地趴在案正中,隔在她與洛襄之間。


    一會兒,緣起見她洋洋灑灑,方才還兇巴巴的臉上流露幾分仰慕之色,道:


    「女,女施主的漢文是哪裏學的?」


    朝露瞥了一眼一緊張就會口吃的小沙彌,挑眉道:


    「想學?我教你罷。」


    緣起滿不在乎道:


    「你母親是大梁公主,她教的你。我也有師兄可以教我……」


    朝露筆尖一頓,眸光垂落,沒有作聲。


    她的漢文,並非母親所教。少時在烏茲,母親著人授她琴藝舞技,卻從不教她一字漢文。她會說漢話,卻不認得幾個漢字。


    朝露望著筆墨之下工整的字跡,不由想起了一個人。


    她這一手漂亮的漢字,是前世那位大梁聖僧親自傳授的。


    說來,他從前和之後都從未收徒。


    她是他唯一的關門弟子。


    ***


    初入大梁宮廷,朝露想學漢家女子附庸風雅,給情郎寫詩作賦,作為閨中密趣,便求著李曜教她漢文。


    起初幾日新鮮,李曜與她寓教於樂,後來政事繁忙,便不得空再教。年輕的皇帝隨手在朝中指了指幾個文官,請他們來授課。


    豈料那幾個大儒杵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無人應聲。


    她是西域來的異族,不堪教化的蠻女。這些所謂桃李滿天下的文官清流,早就視她為妖女禍水,沒人瞧得起她,又怎肯教她漢文,淪為朝堂笑柄,晚節不保。<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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