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還她奢靡的生活,予她尊貴的身份,最後手指一勾,也要她用這身皮囊,去誘惑威脅他王位的西域佛子,使他破戒還俗。


    自她咬牙應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從此開始急轉直下。


    凡事有一便有二,再而有三,待叔父投靠大梁之時,便又將西域第一美人洛朝露拱手獻給大梁新帝李曜。


    作為貢品,她初入宮廷,受盡欺淩。朝臣忌她異族身份,宮妃恨她深得帝寵,人人都可踩她一頭,她活得如履薄冰。


    所幸因有美貌,李曜破格將她封為「姝妃」。姝者,美色也。她從始至終隻是帝王掌中賞玩之色。


    她盛寵在身,惹得群臣激憤,以禍亂朝綱之名威逼李曜將她處死。


    如此想來,此生每一步,都如逆風執炬,刀尖舔蜜,萬般不由己。


    「憑什麽我的命,要由他人一念而定?」她的唇邊凝著一抹冷艷的笑,「我不甘心……我豈能甘心?」


    僧人緩緩睜眼,寡淡的目色虛虛落在她身上,道:


    「女施主不該因此喪命,我送你迴烏茲,無人會再動你分毫。你當從此為自己而活,亦再不是他人傀儡,更無需為此執迷不悟。」


    洛朝露在僧人身旁的蒲團上支頤側躺,笑著勾了勾他頸項上的佛珠,來迴搖晃:


    「是。是我執迷不悟,是我業障難消,已是無可救藥。倒是法師你,說什麽四大皆空,一直以來教我漢文,授我詩書……」


    「如今,更是救我出宮,帶我迴烏茲,形同私奔。一再為了渡我,枉顧聖諭,破了清規戒律……」


    攥在指間的佛串越纏越緊,細繩幾近崩斷,在僧人的頸上勒出一道淺淺的紅痕,卻也不見他為她俯首一寸。


    她笑意更甚,順著佛珠往他身上攀,與他默念經文的唇越離越近,氣若遊絲地問:


    「法師,莫不是對我這個妖女動了真情?」


    燈芯「啪」一聲爆裂開來,打破了此間沉悶已久的闃靜。


    僧人如佛龕上那座釋迦像,一動不動,無情無欲。


    靜默良久,他沒有答她挑釁的問,隻淡淡道了一句:


    「女施主不是妖女。」


    朝露微微一怔,轉而鬆了佛珠,以袖掩口,輕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


    在烏茲,她仗著美貌,年少輕狂,踐踏過無數真心,誘使神壇之上的佛子與她一夜荒唐。


    入了宮,她為了活命,以色侍人,諂媚君上,用盡卑劣手段。纖纖素手,沾滿鮮血,玲瓏玉足,踩遍屍骨。


    前朝後宮盤根錯節,到頭來,她算計人心,也被人心算計。一朝失勢,被冠以妖女之名,要以死謝罪。


    真是成也美色,敗也美色。落得今日下場,本是她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可他卻說,她不是妖女,命不該絕。


    朝露抬眸,目光沿著晃蕩的佛珠,落在僧人麵上。


    他明明生得俊眉修目,隻是一塊疤痕遮擋住大半張臉,不見本來麵貌。


    唯有一雙眼,黑白分明,琉璃一般的清亮,卻又像是覆著一層薄霜,冷氣森然。


    眼前這個人,她從未看透。


    他本是當朝國師,修得至高佛法,佛蔭澤被天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可這位光風霽月的聖僧,並不曾修得一顆佛心。


    既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亦是皇帝築權的殺器。


    李曜親令他涉政事,掌兵權,整肅朝堂,王公大臣皆唯他馬首是瞻。


    朝堂之上,丹陛階前,他慢撚佛珠的手纖塵不染,底下佞臣叛王的血,從未幹過。


    佛陀身,修羅麵。慈悲相,殺戮心。


    她一直以為,他甚是厭惡於她。


    或許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每當看到她依偎皇帝身側,妖媚惑主之時,他向來毫無波瀾的麵都會不認可地輕蹙眉頭。


    他做她師父,悉心教導,授她以文,是皇命不可違。


    在宮中相識數年,他一貫待她冷淡疏離,話語不多,多說一句都是吝惜。


    可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傾盡全力救一個禍國妖妃?


    朝露恍惚了一刻,忽聞佛殿外傳來窸窸窣窣的細響,極其輕微,像是陣風拂過,又似飛雪拍門。


    而今夜的風雪,分明已停了許久了。


    該來的總會來。她早就逃不掉了。


    朝露仰起頭,舉頭望向佛龕。


    兜率天的未來佛端坐千瓣蓮,左手結與願印,右手作無畏印,悲憫睥睨著眾生苦苦掙紮。


    她直直跪了下去,身上環佩隨之泠泠輕鳴,華麗的縐紗衣袍迤邐在地,沾染殘垣塵泥。


    「神佛在上,我以本心發願。」她眼眶微紅,咬了咬唇,輕聲道,「我曾有一位故人,我害他破了無上戒,壞了金剛身……我,有愧於他。」


    「我願永受煉獄之苦,隻求來世能再見他一麵。」


    聞言,在旁僧人撥動佛珠的拇指一頓,微微顫抖,複又閉上了雙眼。


    朝露抬手拭去淌落的清淚,然後緩緩迴眸,最後望了僧人一眼。


    若不是麵上那道疤痕,舉手投足,真是像極了那位久別的故人。


    她罪孽深重,昔時已負佛子,今日何故要再禍及國師。


    朝露收迴目光,斂衣起身,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端正持重:


    「我在宮中滿腹算計,巧言令色,但與法師的師友之情,實乃發自我真心。法師助我良多,朝露永生難忘。」<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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