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縣,三十裏,曾是中原富饒地。”


    “一朝草賊憑空起,烏煙瘴氣渺人跡。”


    “無父無君無綱紀,橫行猶敢稱天意。”


    “幸得薛帥揮神戟,邪風一時偃旌旗。”


    一條黃泥路蜿蜒爬上山丘,路旁平地建了個茅草苫頂的茶棚,茶棚前首展著一張桐木屏風,擺了張高腳案,一位說書人坐在月牙凳上,臨案唱著蒼涼的古曲。


    說書,源自本朝初年,當時尚稱作“變文”,既說且唱,以佛經故事為主。後來也說各種傳奇、史事,遂有平話、說書之稱。


    一眾聽客捧起碗灌著粗煎茶,不時有人喝幾聲彩。


    角落處,一位衣著得體的闊麵中年人,與一個俊秀少年並排而坐,聽著曲兒,神色悠閑。


    “先生,薛家將中何曾有這一段?”


    “對啊對啊,無論是老帥薛禮薛仁貴,還是他郎君小帥薛訥薛丁山,何曾在中原打過戰?”


    看客忽地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似乎對唱詞不太滿意。


    “非也非也。”說書先生一拍醒木:“各位看官且聽分說,仆今日說的不是國朝初年的薛家父子,而是河東薛氏一位當世英雄。”


    “當世英雄?誰啊?”


    莊稼漢沒得見識,連自家鄉裏的父母官都未必識得,更猜不到說書人說的是什麽人物。


    “仆且賣個關子——卻說乾符二年,有兩個賊人在河南道作亂,一個姓王,因滿臉麻子,喚作王麻子。另一個姓黃名巢字巨天,是個落第書生,生得眉橫一字,牙排二齒,鼻生三竅……”


    角落裏,少年扯了扯闊麵中年人袖子:“掌櫃的,你可曾見過有三個鼻孔的人?”


    闊麵中年人悠然一笑:“那自然是沒有,莫非你見過?”


    卻聽說書人又道:“這兩個賊人嘯聚流匪,收攏一幹亂兵,所過之處,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百姓苦這幫草寇為禍,唿他們作‘草賊’。”


    聽客紛紛道:“原來是這兩個賊子,俺也曾聽過。”


    “朝廷為追剿這倆兇徒,又加派了田戶之賦、鹽鐵酒稅,愁得俺腰帶都瘦了一圈。”


    “無事生非,擾亂天下太平,這王黃二賊屬實可恨!”


    這時,少年清澈的眸光打量著這群人,眼中透出一股憐憫的神色。


    “所以啊,這草賊,無論何時都要剿,不剿不行!”說書人陡然大喝道:“剿平了這草賊,天下就又太平了,我等才又享得安樂!”


    擊掌聲由闊麵男子方向傳來。此人五官大氣,眼神深邃犀利,一張國字臉雖不秀美,卻有英氣幹雲。


    “說得好!隻是草賊何時才能剿平?朝廷發兵十萬,精騎萬人,州縣卻不住陷落,不免令人恥笑。”


    男人輕笑一聲,別有一種悠遠滋味,顯得相當惋惜。


    旁邊的少年人臉上則露出玩味笑意。


    說書人麵色有些難看,折扇陡然一緊,清了清嗓子:“這位看官所言差矣!國家用兵兩載,唯天平節度使薛崇薛公用兵如神,屢破賊兵,草賊聞之喪膽,不負世家威名!州郡淪陷,不過是薛公引草賊上鉤的魚餌。現下薛公又聯絡諸鎮,布下天羅地網,十麵埋伏,賊人敗亡授首,就在目前了!”


    說到痛快處,聽眾也被其感染,議論紛紛。


    “原來薛仁貴元帥的後人,還有這樣一位當世英雄人物?”


    “山西將種,名不虛傳。薛崇大帥做我大唐的封疆大吏,這下天下太平有望了!”


    說書人麵露得色:“仆平日搜集薛崇大帥的平生事跡,編得傳奇萬言,隻待今日為各位分說。這部傳奇,乃是仆獨家之秘,尚未傳於他人之耳。”


    茶客們越發來了興趣:“休賣關子,快說快說!俺們都想細聽薛帥的英雄事跡。”


    闊麵男子卻突然站了起來,聳了聳肩:“諸位聽我一言。”


    他陡然打斷說書人說話:“先生可見過薛崇大帥真容麽?”


    “這……倒是未曾,但仆曾識得多位薛大帥帳下將校,訪求得征戰故事,閣下莫非能比仆更了解薛崇大帥?”


    男人負手道:“這是自然,若說薛崇事跡,在場沒人能較餘這個老熟人更了解他。”


    此話一出,聽客投向男人的目光又都轉做好奇眼神。


    “你這漢子說與薛崇大帥是熟人?真的假的?”


    “這人瞧著有些氣派,說話也不像詐俺們。”


    男子卻微微一笑,將隨身包裹揭開,滿堂金氣,頓時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不是本朝富貴人家收藏於家的四方金塊,或是零散的金葉子。而是奇特的馬蹄形狀。


    “馬蹄金,本朝所無,唯漢墓有之。”男子歎了口氣,露出遺憾表情:“餘在戰場上打敗薛崇,從他輜重裏繳獲了這些東西,看來薛帥的天羅地網之術不太管用啊。也不知忠肝義膽,為國為民的薛大帥,怎麽有如此卑鄙之心呐!”


    眾聽客登時改色,卻有一個書生冷笑道:“幾貫青錢,就妄圖顛倒是非、詆毀朝廷命官?目無王法!難怪本朝之初便嚴禁商人參與科舉。”


    “非也非也,瞧此人模樣,未必是個商賈,指不定是從哪個墓穴裏挖掘的不義之財。”


    “莫非你還能是黃巢黃巨天不成?”


    說書人也微笑道:“這位員外也忒幽默了。這世上可不是有錢就有道理。”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喝彩。


    俊秀少年眼神打量著這群情緒不斷起伏的看客,從他們的神情中感受著不信與不甘,感覺到一股子無聊乏味。


    二十多年來,自己一直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


    他的,或者別人的父老鄉親,都是這樣,在未來的千年裏恐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碭山朱溫,自幼就過著被這樣的人孤立、排擠、視作不合群存在的日子。從少時的痛恨,到後來的麻木,到現在,他對他們隻剩下一種淡淡的憐憫。


    聖人都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他還能做什麽呢?


    他不喜歡這樣的世界,但世界總需要這樣才能持續運轉下去。


    “確實,廟堂上的富貴之輩,也不見得有道理。”黃巢拊掌道:“古人雲: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這些取之民間的東西,終當還之於民。各位可會嫌棄這不義之財?”


    此言一發,眾人神色驟變,而後眼中紛紛射出無可抑止的貪欲。


    “這位爺,所言可當真?”一位小販模樣漢子小心翼翼地問道,眼中卻早充斥著渾金的顏色。


    “我黃巢黃巨天平生頂天立地,口中豈有虛言。”


    “你……你是黃賊……不,草軍黃大帥?”


    某看客露出驚駭神色,如遭了霹靂般顫悠悠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黃巢從容一笑。


    頓時有人驚叫起來,場麵陷入一片混亂。


    但直接逃走的人隻是極少數。


    隻見黃巢拔刀出鞘,刀鋒如匹練劃過,大塊的馬蹄金被削成輕薄的金片,滿天飛舞,折射著日色,瑰麗已極。


    “啊——”


    看客們從初始的畏懼,瞬間變成了貪婪和狂熱,而也再不會有人懷疑薛崇被黃巢擊敗,繳獲大量馬蹄金的事實。


    “一人一片,不許多搶啊。”


    黃巢慢條斯理地說著,一旁的朱溫則是抽刀將一個試圖搶四五片的大胡子右臂給砍了下來,鮮血噴濺,惹出數聲尖叫。


    但除了此人不顧斷手,捂住傷口倉皇而逃之外,其他人隻是規矩下來,排起隊領取屬於自己的那一片。


    財帛動人心,對於這些貧苦農夫而言,對於利最直接的渴望,讓他們忘了對草賊的恐懼,也忘了對薛崇大帥的敬畏。


    “各位覺得我黃巢黃巨天是個什麽人啊?是不是‘眉橫一字,牙排二齒,鼻生三竅’?”黃巢帶著玩味笑容,對眾人道。


    “好人!黃元帥一貌堂堂,勝過潘安宋玉,更兼心地仁善,是大大的好人。”


    一個落魄書生豎起拇指讚歎,眾人紛紛應和。


    “可本帥這個好人,卻不愛聽勞什子薛家將、羅家將、秦家將故事!”黃巢突地如雷暴喝,震得眾人一時呆滯:“大將的子嗣,都是大將,生來就是鍾鳴鼎食,名揚天下。而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拚搏百年,也摸不到那些簪纓世胄的腳後跟。”


    “現在各位看,什麽河東薛氏,什麽名將世家,什麽天平軍節度使,又有什麽了不起?各位可曾想過,如果自己有薛崇那樣的環境與機會,恐怕也未見得比他差!”


    一言既出,振聾發聵,鄉民們紛紛應和。


    “是啊,俺們生來窮苦,既習不得文,又學不得武,隻得在田地中打糧為生。”


    “誰說富貴人家,便天生比窮人高貴?俺們村頭那個王員外,連地都不會種嘞,愚頑得緊。”


    “薛崇道貌岸然,枉為國家大將,卻盜墳掘墓,品行喪盡,哪裏比得黃元帥高風亮節!”


    千言萬語,不過是陳勝曾說過的八個大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對,他不知從哪弄了這許多黑心錢,詐你們痛恨侮辱薛帥。這是此人收買人心的手段!諸位不要信他!”


    說書人露出張皇神情,極力高喝著。他顯是對薛崇相當崇拜,接受不了一包金子就讓輿論徹底倒轉的事實。


    人群聽了說書人言語,有一小部分露出疑惑神色,但大部分仍對黃巢流露著諂媚的笑容,因為他們拿到了黃金。


    瞧著說書人還在垂死掙紮,黃巢不動聲色,又從另一個包裹裏擲出個圓溜溜事物。


    說書人瞥了一眼,駭得亡魂皆冒:“你,你這漢子,弄個死人頭出來嚇人做什麽!”


    黃巢一聳肩:“要說薛崇事跡結末,不看這首級看什麽?三日之前,我砍了他腦袋在此。”


    “你……”說書人指著黃巢道:“裝神弄鬼,不知從哪弄了個死人頭來嚇人……”


    但當他仔細端詳那顆頭顱時,突然發出“呀”地一聲驚叫,直接從月牙凳上跌坐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薛帥……怎麽會……戰無不勝的薛帥,怎麽頭顱竟出現在此處……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說書先生顧不上拍打身上灰塵,手指指著黃巢方向,眼中充斥著驚恐,全身如同篩糠般顫抖不已。


    他的表現,也坐實了薛崇不僅三日前戰敗,連頭顱也被義軍割取。至於這些黃金,必然也是薛崇派人盜墓所得的不義之財。


    黃巢掣起一塊馬蹄金,直接在說書人的屏風上勁劃,金粉灑灑落下,染在素色屏風之上。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不過須臾之間,黃巢口中吟詩,屏上作畫,頃刻繪出一片金色秋菊,光華燦爛,令人不可逼視。


    題上姓名、日期,黃巢大笑一聲,擲金於地。隻見那金菊圖筆力勁怒,線條流暢優美,一氣嗬成,大有畫聖吳道子之風。


    “本座欲為青帝,不知各位可願追隨?”


    朱溫也在一旁說道:“黃帥起兵,本為百姓。今唐廷腐朽,跟隨大帥共舉大事者,賞地千畝,公侯萬代。”


    看客們即便不通風雅,也能看出,這位豪爽義軍領袖,乃是才氣絕世的人物。


    然而這樣的人卻淪為落第書生。


    拿到金箔的鄉民們心中,原來被壓抑的欲望,頃刻如澆上了甘霖,瘋狂地蔓延生長。


    人們心中這般念頭本就如同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而黃巢則是給了他們一個契機而已。


    “走啊,跟黃大帥走!”


    “均田地,屠惡吏!”


    “打碎這不公的渾濁世界,博一場富貴榮華,抱那嬌滴滴的小娘們!”


    響應的唿聲,猶如山唿海嘯。


    而一邊的朱溫,則隻是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大帥,真是個好故事。”朱溫壓低聲音對黃巢道。


    “這點兵源不足為道。但本座需要這樣一個百姓愛聽的故事傳播開來。”黃巢平靜作答。


    以朱溫的聰明,怎可能看不出黃巢的用意?混亂的時代,乃是孕育豪傑的沃土,而黃巢要給他們的,就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但黃巢顯然並不是測試他能不能看出這點,而是想教他講故事的技巧。


    人生如戲,如是而已。


    薛崇是首個被義軍臨陣擊殺的帝國方麵大員。


    他們三日前在戰場斬下的薛崇首級,也隻有這樣,價值才能發揮到最大化。


    朱溫心中感慨著這些隻需要一席話,一片金子,就能被轉變觀念的底層百姓們。


    這世界就算絕對公平,也是屬於天才的世界。實力至上,意味著弱者隻能淪為棋盤上的棋子。


    但被煽動之後,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是弱者。


    勇者橫行天下,智者玩弄人心,智勇兼備者,竊國而為諸侯,乃至為帝皇。


    這就是遊戲的規則。


    但話又說迴來,讓一群酒囊飯袋坐在高高的廟堂上,確實讓朱溫感到惡心反胃。


    就算他不太能與這些他眼中的“不慧者”共情,但是當眼見被肉食者們派出的稅吏、牙兵逼得縊死門楣,流離道路的百姓時,他也越發感到對上頭的厭惡。


    在其位則謀其政,就算你們自認為“代天牧狩”,將百姓當做畜生,當做圈裏的羊羔,也該明白不該焚林而獵,涸澤而漁的道理。


    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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