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無星無月,院內無花無草。一片寂廖。


    扶蘇側過腦袋看向糾著兩道剛鐵濃眉枯坐一旁的蒙毅,體會到他心中的失落與疼痛。


    而這樣的情緒也僅片刻便消失了,蒙毅身上那不可磨滅的西北猛漢氣質此時彰顯無遺。


    他站起身,長長舒了口氣,雙眼定定看向扶蘇,緊攥拳頭揮了揮“我是他親弟弟,我知道,一定是他!”


    “扶蘇,不管兄長變成什麽樣子,都是兄長。我要找到他,將他帶迴來!”


    “兩千年了,我不明白我們蒙家做錯了什麽,我更不明白我們兄弟做錯了什麽?我這樣算是活著還是死了?”


    頓了頓,蒙毅突然上前向扶蘇曲膝半蹲行禮“公子!”


    扶蘇整個人陡然一震。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再聽到蒙毅這樣喚過他了?


    “公子!我與兄長當年慘遭滅門,蒙毅不甘心。但蒙毅從未曾後悔過,就算一切重來,蒙毅與兄長也隻會追隨效忠於陛下與公子。”


    扶蘇雙眼霎時被霧氣彌漫,欲起身上前扶起蒙毅,蒙毅單掌抬起繼續說道“公子,蒙毅從未求過您什麽事,但蒙毅自知力弱,所以…”


    “蒙毅。”扶蘇握住蒙毅的手“蒙恬是你兄長,也是我扶蘇的兄長。我與蒙恬大哥共逐匈奴,戍關守塞多年。不說血脈,若論情義,蒙毅,扶蘇不輸你半分。”


    “公子…”蒙毅哽咽了一聲,再沒有別的說話。


    蒙毅沒有怨懟過嗎?有。他也不過是個凡人,還是個血性剛烈的漢子。怎麽可能冤屈而死,沒有半分怨懟。


    他愛慕的女子,嫁作他人婦;忠誠的國家,夷滅了他的家族;尊敬的兄長,失去蹤影遍尋無門。


    命運何其不公!他憤怒!


    他憤怒,卻不敢言語。


    不敢輕言前塵往事,無端端若了扶蘇心神俱傷。不敢將心底怨懟宣諸於口,這不僅毫無用處還容易令自己迷失了心智。


    他忙碌地奔走於天地間,追尋一個或許永遠也得不到的答案、想要打開一扇根本打不開的門,找一個可能早不在世間的人。


    但他沒有放棄,也沒懷疑過。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堅信一定能找到的。他與兄長之間冥冥無形的感應,像宇宙中看不見的磁場一般。無法確認,但真實存在。


    這個夜晚,無法說的說了,壓抑久久的情緒一股腦傾匯而出。


    蒙毅沉靜下來,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豁然。


    “放心”扶蘇拍拍蒙毅的手“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


    蒙毅也用力地拍了拍扶蘇的手,兄弟二人相視片刻,感應到彼此堅定的心意。


    …………………


    東方泛起魚肚白,初秋的早晨及不上夏季那般明亮,城市邊緣被一道沉悶的藕荷色分割出天際線。


    白素璃匿身在一片薄霧籠繞的茂密竹林中,不絕於耳的古琴聲韻味清雅。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探進喬子夜的夢境,而且,還是這般鬼崇的模樣。


    輕掂腳尖,身體輕盈地飄然穿逡於竹林之中。


    遁著聲音的來處,她尋到一處矮竹屋。屋前一片空地,空地上擺著幾張竹榻,旁邊散落著幾隻酒壇,有空了亦有未開封的。


    喬子夜躺在其中的一張竹塌上,旁邊還有幾個陌生不識模樣的男子。幾個人說笑著,衣著簡單或素白或青灰,都是鬆散的袍子。


    竹榻上的喬子夜與正躺在自家房中床上的喬子夜麵容一樣,隻是這個子夜一頭順滑長發垂於後背。他舉著酒壇,口中喊著“劉伶,你這酒鬼,遲早會醉死的。”


    白素璃並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誰,她甚至覺得眼前見到的子夜,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不靠譜家夥。在這虛幻夢境裏,她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喬子夜…


    在查覺夢主即將醒來時,她即刻退了出來,轉身化作一團薄霧消失於房中。


    她沒有馬上返迴自己居處,也沒急於往潤廬趕。隨著一盞盞熄滅的路燈,淌著清晨的風,慢悠悠地飄遊著。


    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一晚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剛剛得知的、關於某人的隱秘。


    腦海的深處,一些曾經的記憶漸漸浮現出來。那裏有她自動忽略的,還有一些極其細微末節不被重視的…


    第一次見喬子夜的時候,是扶蘇迴到世間的第十年。


    她突然想起來,當時的子夜,明明是個一臉稚容的青澀少年,卻擺出一副老成油滑的姿態。


    ‘扶蘇這樣如玉一般的公子,哪裏來這樣的俗氣朋友。’因為這糟糕的第一印象,她對子夜從來都是嫌棄的。


    也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是見的次數多了大家漸漸熟稔起來,她開始逢見他必懟。而他,每每總是不甘示弱地懟迴來,惹得她打心底裏愈發瞧不起他。


    所謂君子就該謙謙有禮,對女子不應該處處相讓麽。就像扶蘇那樣。


    事實證明,她錯了,子夜也錯了。


    她錯估了子夜不要臉的程度,子夜則錯誤地逞口舌之快以至數次被她揍成個豬頭。


    每次交鋒她總是吵不過他,而他永遠打不過她。


    結果就是她對子夜的嫌棄值越來越高,子夜則對她愈發敢怒不敢言。被欺負慣了之後,子夜也能逮著個別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吐槽幾句以舒緩心中的不忿。


    就這樣,兩人在扶蘇身邊吵吵嚷嚷地處了十年。


    但是,無疑,喬子夜是個性情極好的人。即使多次因為嘴賤被她暴打,他也不曾真的怨恨她。


    初秋淩晨無人的街頭,白素璃細細地迴憶起某些細碎的點滴。


    子夜曾不遠萬裏搭航班飛了十幾個小時去到瑞士參加一場拍賣會,為的就是買下她看了一眼說喜歡的漢朝步搖;依著她的喜好,他滿城奔波為她找合適的住處;


    還有一次在外吃飯時,她被醉酒的大漢輕言調笑,沒等她原地爆炸,子夜立馬上去將那大漢拖離。


    ......諸如此類的事情,許多。


    素兒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認識過喬子夜,即便已經相處了十年有餘。


    她曾多次在相罵不過時,吐槽他是‘無能的人類’。這就像一句咒語,每次說出這句話,愛迴懟的喬子夜就會默不作聲地離開,毫無半點反抗的鬥誌。


    此時想來,對於除了輪迴不洗靈外,喬子夜真的是個‘無能的人類’。千年的無奈,聽到這樣的話確實挺紮心的。


    意識到自己居然在迴憶喬子夜,並且對自己以往曾說過的話語感到一絲愧疚之時,素兒拿手指敲了敲額頭。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就算他曾經是嵇康,就算夢裏的那個人看上去還挺順眼的,但他還是喬子夜啊!


    他,還是那個廢材。


    烏七八糟地想著一些有的沒的,白素璃一路飄遊來到潤廬。


    晨光已經完全綻放,沒有日頭的山中,空氣微涼。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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