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寒舟一劍殺了江有涯,踏過無數人嶙峋的屍骨,成為了魔界新一任的魔尊。


    她是想要魔界這個貧瘠的地方煥發出生機來的,那形影相隨的屍山血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著她,她須得承擔起一個統治者的責任,要帶領這麽一個窮苦動蕩了幾千年的地方綻放出生機來。


    魔尊殿下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戰場上一馬當先,對政事了解不深,要想像凡人朝廷那般將底下這些降伏過來的魔君化為忠心耿耿的臣子,對於她是十分困難的。


    但是沒事,江有涯死了之後,時寒舟便是這世間修為登臨絕頂的那一個。


    她強到沒人敢忤逆於她,加之她禦下的手段殘忍,將那些罪行罄竹難書的魔君殺得片甲不留,而剩下的魔君又都在她的威儀之下被嚇成鵪鶉,不敢駁逆於她。


    沒了各城魔君們的剝削,魔界不少人的生活在變好。


    魔宮之中總是黑黢黢的,敞開的殿門像是什麽濃黑的深淵一般,教人不敢接近。裏麵沒什麽燭火,幾乎沒法視物,常年帶著一股驅不走的森然寒氣,遊蛇一般從殿內蔓延開來。


    魔宮的侍從不多,無數宮殿都空蕩蕩的荒廢在一旁。


    某天,侍從們將一個女子扭送到了魔尊殿下的麵前,那女子雖然陷了囹圄,但絲毫不顯狼狽,隻是平靜的將視線投向了大殿之上的那個寶座。


    昏暗的大殿之中,通體漆黑的寶座上坐著一個人。


    她著一襲沒有任何修飾的黑袍,腰間掛了一個醜陋的麵具,一頭墨發盡數披散下來,好似要與這漆黑的寶座和大殿融在一起。可她的臉卻極白,不是健康的白色,而是如同路邊白骨那般的蒼白。


    全然披散下來的發絲加上她過白的臉,襯得她帶上了些陰晴不定的意味,又有點像是個滯留在人間的鬼魅。


    但這些都被她的威勢壓過去,她像是坐鎮在這片地界之上的威嚴神隻,眼神凜然似刃,威勢逼人,教人不敢直視。


    可姬成凰就這麽抬頭望了過去,喊了聲:“殿下。”


    時寒舟眼眸半掀,一對綠眸漠然冰冷,視線緩緩的落到了麵前的女子身上。


    看到了那一雙熟悉的紫水晶一般的瞳仁。


    魔尊殿下從混沌的記憶之中找出了這人的身影,想起來這人也算是故友——原來她在這個世上還有故友?


    明明師少塵死了不過五六年,這時間對於修士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對於時寒舟來說,好似已經過了大半輩子,成了記憶都有些模糊的前塵往事。


    她抬手讓侍從退下,許久沒說過話的嗓子有些嘶啞:“你尋本尊做什麽?”


    姬成凰被兩個侍從鬆開之後,甩了甩發酸的手腕,她同當年那伶仃的模樣不同,一張臉平靜悠然,想來可能是從師少塵死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她身形挺拔,猶如雪中傲立的青竹,眉如墨畫,鬢若刀裁,朝寶座之上的時寒舟盈盈一拜:


    “我來助您。”


    她斂下眼眸:“為君之道,治理之術,我都可以教您。”


    百年前的皇太女,能從一個瞎子皇女走到之後人人稱讚的皇太女,手段絕對不容小覷,但凡是見識過她能耐的,無一不誇她“骨重神寒天廟器”,成就不可限量。


    時寒舟坐在漆黑寶座之上,一張蒼白的臉隱入濃重的黑暗之中,她沒有問姬成凰的所求是什麽,隻是道:


    “好。”


    時寒舟甚至什麽都沒有過問,便將足夠大的權力交予了姬成凰手中。


    姬成凰的政策要比時寒舟懷柔很多,但她擅長操縱人心,慢慢的時寒舟便發覺身邊多了好些忠於她的魔君,整個魔界的權力不斷匯聚,到了她的手上。


    姬成凰的身形並不高大,也不強壯,可她卻閑庭信步的行走於稀碎的魔界局勢之上,一點點抽絲剝繭,將那些死局撕開,抓住那些草蛇灰線,蛛絲馬跡,將一切動蕩都理順了,揉碎了,展開在時寒舟麵前。


    姬成凰殺人從不用動手,在政事這一領域之中,她幾乎就是無冕之王。設下精巧的陷阱,拋下無人可抵擋的誘餌,思想匯成鋪天蓋地的蛛網,掃清了時寒舟在魔界的障礙。


    她帶著不怎麽出魔宮的魔尊殿下一路走遍魔界,看遍這貧瘠土地之上生活著的芸芸眾生,教她為君者執政須得因地製宜,體察民情。


    姬成凰雖然在政事之上深沉又帶著點狡黠,可她是個陽煦山立般的人物,端方君子這一詞好似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


    根正苗紅的正派,卻成了整片大陸上最受人忌憚的反派的手下。


    如此又是十數年,魔界緩緩露出了勃勃的生機來,黃沙之上開始顯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


    某日時寒舟按照慣例,外出去燒紙錢。


    大漠之上殘陽如血,白色的紙錢在空中紛紛揚揚,被焚燒而產生的黑煙往上悠悠飄去。


    魔尊殿下紮著低低的馬尾,直長的劉海隨著腦袋的角度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倚在一棵漆黑的枯樹上,抱胸看著麵前濃煙滾滾的紙錢堆。


    枯樹的枝椏上站著幾隻烏鴉,扯著嘶啞的嗓子叫得淒然。


    這些聲音沒能入到魔尊殿下的耳裏,她隻是垂眸一錯不錯的看著火焰燃燒,焰頂在沙漠的風裏飄搖。


    姬成凰不知道什麽時候一路跟著她來到了這裏,她站定在了時寒舟的身邊,似是因為傍晚的風有些大,兩手揣到了袖子裏。


    可惜袍袖太寬,風還是吹得袖子鼓了起來。


    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站得很直,十數年裏,白發在她一頭青絲裏悄然生長著,此刻被風這麽一吹,蒼老彎曲的發絲便落到了耳邊。


    她的容顏未變,一頭華發卻生了白絲。


    本不該如此,可時寒舟也沒問緣由,畢竟各人都有著各人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


    姬成凰一張臉上總是溫和的,像是山間悠然的清泉淌過,時寒舟幾乎都想不明白師少塵是怎樣同姬成凰在一道的,他倆的性格大相徑庭。


    師少塵雖說是運籌帷幄的軍師,但是喜怒是常不掩於心的,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同溫和端方的姬成凰差別很大。


    但從另一方麵,他倆的性格是極其互補的,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姬成凰站在時寒舟身邊,陪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紙錢焚燒,直到紙錢堆盡數被燃成了灰燼,她才開了口:


    “殿下……您過得太苦了。”


    “沒有人會怪罪於您,您勿要如此自苦。”


    大漠上夾著沙子的風刮過魔尊殿下的發梢,她半垂著眼眸,掩下了眸間濃重翻湧的黑氣,半晌後緩緩道:


    “人人皆道我時寒舟是地獄下爬上來的惡鬼,你不覺得本尊是個該死之人麽?”


    姬成凰卻毫不猶豫道:“如果您是惡鬼,那這人間——”


    “較之地獄都要更為可怖。”


    魔尊殿下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迴複,少有的怔愣了一下,鴉黑的長睫動了一動。


    她緩緩出了聲:“我想死,卻又死不得。”


    “我想生,光陰卻一去不返。”


    “要我如何呢?”


    姬成凰眺望著落日,餘暉橫亙在她紫色的眼眸中,卻無端添了些悲意,這個端方的人物少有的露出悲傷的神情來:


    “隻能求您守住本心了。”


    魔尊殿下唇齒之間泄出一聲悶笑:“我有什麽本心?”


    姬成凰神情卻很嚴肅,她如墨的眼眸下壓,認真道:“也許您認為您走到如今靠的都是怨恨和怒氣,那種對於不公的憤慨推著您往前走。可是在這怨氣和怒意之下,我看到了一顆赤誠透亮的心。”


    “比冰川更清透,比長空更高遠,比烈火更炙熱——您的心裏裝著萬千的生靈。”


    “我是因為看到了這麽一顆心,所以選擇站在了您的身旁。”


    “魔尊殿下。”一陣風迎麵刮來,姬成凰卻勾起唇角笑了,她站在風中,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你知道嗎——”


    “所謂正邪,從來不取決於身上流淌著的是靈氣還是魔氣,亦或者兩者都無,隻是個凡人。”


    “它取決於我們胸腔之中這顆不斷跳動著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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