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翼是第一個跳下去的,他顯然是個莽人,記了那句“更好的生活”那麽多年,就這麽朝沸騰的屍油海一躍而下。


    滾燙的烈油瞬間湧入他的口鼻之中,皮膚瞬間膨脹起來,發出滋滋的聲響,身體也好似被泡發了一樣發脹。


    他眼睛閉得很緊,一張臉上不受控製的由於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了一些。


    沒過幾秒,他沒了生息的屍體便浮在了屍油海之上,通身冒出來的魔氣像是烤焦了屍體的黑煙一般往外泄。


    可是在場眾人看到這一幕並沒有多大害怕。


    身後再度傳來沉悶的聲響,又是一輪阿傍羅刹的襲擊,可眾人都沒把這當成一迴事。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一曲悠遠古老的魔界小調在他們周身盤旋,攜著荒蠻大地上的塵灰,最後隱隱匯成了大合唱,像是生命走向終點時的悲歌。


    可這首小調很溫柔,幾乎每一個生在魔界的人都會唱——


    “我英勇的,流落在異鄉的遊子們喲。”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無懼的跳下了屍油海。


    “我們的土地長出了樹木花草,我們的土地湧出了河海湖泊,我們在富足祥和之中歡歌。”


    他們的身軀在沸騰屍油的炙烤之下發出聲響,氣泡自周身往上湧去,到了油麵之上便咕嚕作響。


    “今夜月華如銀,你們何時歸家喲?”


    他們的屍身頭朝下背朝上的浮到了屍油海之上。


    一具接著一具,這些鮮活的生命紮堆逝去,就這麽鋪就了時寒舟蹚過這片屍油海的路。


    她的足尖落在了他們的屍身之上,每踏過一具屍身,她肩頭便多了一人的重量。


    這些厚重的生命將自己的重量壓到時寒舟的肩上,硬生生讓她這麽單薄的一個人壓得生命也有了山海一般的深重。


    燒灼一切的高溫同嗆人的屍油味爭先恐後的朝時寒舟撲將而來,又被她拋在了身後。


    時寒舟看著這些義無反顧跳入屍油海中的身影,渾身疼痛到發麻,腦中嗡鳴聲不斷加劇,卻被她死死壓製,她望著麵前尚未出現邊界的屍油海,一雙發赤的眼瞪大得快要裂開。


    這條路太過漫長,像是要走完這一生。


    時寒舟踏過夥伴戰友的屍體,走向一條血肉枯骨鋪就的不歸路,她這條命也不再屬於她自己。


    在場所有人的一生中都沒有什麽通向光明的條條大道,隻有一座偏執的注定沒有歸途的奪命橋。


    岸邊遲遲未現,但沒有人猶豫,繼續往上堆疊著生命,大家都在用命做一場豪賭,賭他們的命足夠讓時寒舟走到對岸。


    時寒舟在那些沸騰的聲響中,迎著屍體泄出來的魔氣,從一具屍身又跳到另一具屍身之上,她眼睛猩紅,如若仔細看便能見到其間那隱約的水意。


    隻不過淚水來不及流出眼眶便被高溫蒸發,像是她內心泛起的苦意,轉瞬間就被沉甸甸的鮮活的生命壓下。


    這種情況下,誰也來不及痛苦,大家都憋著這麽一口氣不斷向前,哪怕是一條窮途末路。


    人一個又一個逝去,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了屍油海的岸邊,還有岸上那一個隱隱透出光芒的洞口。


    可現下時寒舟手底下那剩下的上千人已經盡數葬在這屍油海之中,變成了焦黑的浮屍。


    後麵的浮屍不斷往下沉,而距離岸邊還是太遠,哪怕時寒舟這時借力往前一跳,再在屍油海中劃上一陣也沒有法子到達。


    這會兒隻剩她和身後的顧一道了。


    在鋪天蓋地的嗆人惡臭和太陽穴上止不住跳動的聲響中,身後的顧一道輕輕的,很溫柔的喚了一聲時寒舟:


    “阿舟。”


    顧一道很少會這樣叫時寒舟,上一次這麽叫她,還是在七八十年前的半妖半魔聚居區。


    她會拽著時寒舟一道倒掛在一棵老樹上,這時候寡言的人就像是被打下了什麽開關,變得碎嘴,嘀嘀咕咕說上很多,會帶著親近的意味喊時寒舟叫阿舟。


    可是中土地帶被江有涯血洗之後,顧一道徹底變成了一個偏執的家夥,也再沒心思同時寒舟倒掛在什麽樹上看天空。


    但這會兒,這個久遠又親近的稱唿久別重逢般的從她嘴裏說了出來。


    這一刻,時寒舟卻沒有半點迴應她的心思,她的頸脖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一把掐緊,腦海裏頭傳來一聲哀喪的震耳欲聾的敲鍾聲。


    時寒舟喘不上氣,卻已經感受不到痛苦了——她身軀的承受能力有限,已經達到了極點,痛感再往上,她這一身血肉白骨就要從皮囊裏溢出來了。


    她猛地迴頭朝顧一道看過去,見她垂首摘下了從未摘過的無常麵。


    她那一半受了傷的臉在阿鼻地獄的摧殘之下,成了骷髏般醜陋的模樣,肌膚焦黑,粘連在白骨之上。而另一半臉卻是如水般的溫婉,溫和氣質同她無常勾魂奪魄的名聲天差地別。


    顧一道將自己的麵具朝時寒舟遞了過來,她揚起了一個幹淨又純粹的笑容,卻深深刺痛了時寒舟的眼眸。


    顧一道的嘴唇沒有血色,張了張好似要說些什麽,卻又有些猶豫。她心裏壓著很多東西,最後卻化作了一句:


    “對不起。”


    我要先走一步了,沒法再陪你了。


    她漆黑的眼眸裏含著太多未盡的情緒:“你要走下去。”


    這話猶如一把利刺紮進了時寒舟的心間,看不見的血流了遍地,但顧一道沒有留給她們之間多少時間,幾乎是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她縱身一躍。


    衝天的魔氣被滾燙沸騰的屍油逼出來,時寒舟握著顧一道的麵具,渾身血液倒流,但還是抬腿朝她跳了過去,最後被她握住腳踝使勁一甩,跨越上百米的距離,又在屍油海裏飛蹭了幾米,成功上到岸邊。


    而顧一道由於巨大的後坐力,眼睛都還沒來得及閉上就沉進了屍油海中。


    她的眸眼凝固在很溫柔的一瞬間,卻沒教時寒舟看見。


    時寒舟護著儲物袋和麵具,像是尊僵硬的泥塑一般,自這岸邊的焦土上爬起,朝顧一道的方向看了過去,再沒能見到人,那些浮屍也都盡數沉到了屍油海之中。


    屍油海不斷往上冒著泡,濺開滾燙的熱油。


    在灼熱的地獄之中,時寒舟卻覺得周身空曠得教人發冷,肩頭沉重得讓人抬步都難,極致的比對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


    在某一刻,時寒舟終於完成了最後卻也是最無奈的蛻變,擁有了山海一般的厚重。


    可誰的成長需要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呢?


    屍油海的光將時寒舟的影子打在背後。她朝前走了一步,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黑影,每一步都帶著沉重,萬千的冤魂壓在肩頭。


    她沒停留多久,也不能停留多久,轉身離開了屍油海,但她的魂魄也隨著這些夥伴一同葬在了此處。


    她走向那個發出光來的洞口。


    看清楚裏麵情形的時候,時寒舟渾身一顫,生發出一種劇烈的荒謬之感,幾乎覺得頭暈目眩。


    這裏不是生門,隻是半途。


    ——數萬人用鮮血蹚出來的路啊,卻隻是半途!


    這洞口不是阿鼻地獄的出口,而是聳立的懸崖峭壁上的一個通道,在懸崖的對麵是一座蓄勢待發的火山,麵積遼闊不見盡頭,堆滿了龐大的地獄獄卒,燒紅的刑具自下而上在這裏層層堆疊。


    無數長著一對蝙蝠翅膀的家夥手中持戟,扇動的時候帶出烈火,阿傍羅刹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火山腳,見過的沒見過的獄卒都在這裏擠成一團,像是誤入了什麽老巢。


    時寒舟感到一陣深深的被命運玩弄的可笑。


    但她沒有一點猶豫,將無常麵收到了儲物袋裏,抽出天昀劍,直接從這洞口跳了下去,拔劍劃在這懸崖峭壁之上減緩速度,而後猛地撲向一隻蝙蝠獄卒!


    無數的獄卒像是特意在這裏候著她一般,一等她躍出這個洞口就都看了過來,頓時發出刺破耳膜的咆哮聲,朝時寒舟的方向湧過來。


    時寒舟一劍刺穿這蝙蝠獄卒的脖子,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這群龐然大物,眼裏頭燃起的火比阿鼻地獄中的烈火還要紅上幾分。


    如今的她,沒有半點退路。


    所有的犧牲必須都要有個好的結果,這是時寒舟的承諾,她絕不會食言。


    她不能死,她要在這裏殺出一條血路來。


    她要出去,要將江有涯殺死,要登上魔尊的位置。


    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時寒舟一把躍入了這群地獄獄卒之中,像是一滴水落進了沸油之中,炸開了血淋淋的序幕。


    天昀劍在她手中被發揮到了極致,百年來無數次的死裏逃生讓她的劍術高超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她在無數的龐然大物裏像是一隻渺小螻蟻,但那揮出來的劍影卻能將阿傍羅刹的腦袋一把削下來,這還是在修為完全受製的情況下。


    時寒舟好似才是這地獄之中的一員,攜著滔天的怒意,殺瘋了。


    視野隻剩下一片赤色,她的鮮血和別的東西的鮮血齊齊橫飛,周遭傳來怒吼,但她執劍的手前所未有的穩。


    時寒舟豁出去了,她也不管身上的傷,隻要腦袋還頑強的掛在脖子上,隻要腰間的儲物袋沒有破,她便不斷往前殺。


    時寒舟曾經陷入過很多次絕境,雖說一路都幸運的活了下來,但她其實也都產生過自己會不會死去的念頭,唯有這次沒有想過。


    她在最絕望的地獄之中,唯一的想法隻剩——我要活。


    你們都給我去死!去死!


    殺到她指尖都難再動彈一下的時候,她就死死抓緊蝙蝠獄卒的翅膀,飛上蒼穹顛簸的繞上幾圈,體力恢複一些又繼續殺。


    時寒舟這具身軀爆發了太多的力量,她循環往複的殺,躲過每一記致命的攻擊,不顧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肉身。


    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天,也許已經有幾個月,她完全判斷不了時間的流速,她就隻顧殺戮。


    殺到最後,時寒舟的世界隻剩一片血紅,殘肢的餘燼幾乎要將火山底下填滿。


    誰也不知道時寒舟到底是怎樣撐過了這些時間的,她像是地獄之中緩緩矗立起來的一座殺神,攜著極為頑強的意誌,什麽也無法將她阻擋。


    在時寒舟意識隻剩殺戮,即將要與這阿鼻地獄融做一體時,天昀劍石破驚天般的砍碎了一具骨架。


    時寒舟將阿鼻地獄殺穿了。


    有天光灑下來,照到時寒舟沒了人形的身軀之上。


    她脖頸上的肌肉斷了又長,長了又斷,一條頸椎骨幾乎暴露出來,這會兒正頑強的連在頭身之間。


    她身上幾乎沒有半點好肉,四肢隻剩那麽一點焦黑的血肉黏在白骨之上,破碎的袍袖遮了些許這可怖的景象。


    修為終於重新迴歸到她的身上,漫天的魔氣驟然湧現在她周身,將她的身軀沉沉的裹住,隻露出一雙臨近癲狂的赤色的眼睛。


    時寒舟從阿鼻地獄之中爬了出來,她如一陣濃鬱的黑氣,其間鑲嵌著一對可怖的赤色眼珠子。


    像是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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