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好似還不夠。


    楚逝水那湖藍色的漂亮眼睛裏氤氳出大滴的眼淚,接連不斷的滾了下來,順著他潮紅的臉頰,一滴一滴砸落在杯盞裏和石桌上。


    吧嗒吧嗒。


    這可把時寒舟嚇了一愣,重生了五年多的魔尊殿下第一次露出一個堪稱驚訝的神情,一雙綠眼睛瞪大了一些。


    時寒舟五年以來見到的楚逝水永遠都是笑嗬嗬的,臉上總掛著笑容,好似有著揮霍不盡的生命活力。


    毫不誇張的說,這人簡直跟白天頭頂上那太陽沒什麽區別,一直朝別人散發著光與熱,在這五年裏將時寒舟渾身上下都照得亮堂堂的。


    這人平時也很愛打嘴炮,喜歡在徒弟麵前插科打諢,總是一副快樂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雖然時寒舟有時候會從他的心聲裏頭品出那麽一絲不對勁來,但總覺得快樂才是這個便宜師父的底色。


    可他喝醉了酒,卻哭得那麽委屈。


    時寒舟起身朝楚逝水走過去,傾身去看他:“你……怎麽了?”


    楚逝水酒量差到驚人,加上又喝了半壺,這會兒已經完全醉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聽到有人喚他,他眼尾飛紅,唇角下壓,就這麽迷迷蒙蒙的扭頭朝小舟看了過來。


    時寒舟站他旁邊,忽然就被他八爪魚一樣的一把抱住。


    她還沒反應過來,把她當抱枕的楚逝水便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可還沒嚎幾聲,他又像是怕吵到別人似的,把聲音壓了下來,嗚嗚咽咽的。


    魔尊殿下感受到他身體的顫動,楚逝水把泣聲壓抑得很小,胸腔卻劇烈的起伏著,好似有一種隱瞞得太深的絕望從他的軀殼裏溢了出來。


    時寒舟幾乎束手無策。


    她使了力氣從楚逝水緊緊的懷抱裏掙脫一隻手,替他撥開粘在額前的碎發,又問了一句:“師父,你怎麽了?”


    時間有時候並不是什麽萬能的靈藥,有些往事就像陰魂不散的惡鬼一般,即便被時光掩在深處,也會在某個不起眼的時刻突然爆發,將人拉進情緒的地獄。


    楚逝水兩手扒著時寒舟背後的衣料,指尖繃緊,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隱約顯現。


    他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明白……想過陽光燦爛的日子,對於一些人來說……為什麽就這麽難呢?”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本來是不想活了的——”他悲傷道,“可是有人告訴我,我有機會把時寒舟拉出這趟泥潭。”


    “於是我留了下來。我還把小舟給留住了——天知道我有多開心,終於有人願意陪我了,我終於不是那個與世界毫無關聯的人了。”


    “可是,就算我避開了那麽多劇情,小舟也還是要按照原書劇情,要同那個醬油鴨對上。”


    時寒舟沉默的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解釋,關於楚逝水來曆的謎團也被揭開——所以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一直將他們這裏當成一本書,而他就是看過這本書的讀者?


    怪不得楚逝水知道那麽多事情。


    楚逝水的話沒有停:“可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小舟再次走上那條屍山血海之上的奪命橋?”


    “小舟這麽好的人,她為什麽不能擁有更好的生活?”


    魔尊殿下聽見這話,心尖一顫,她緩緩眨了眨眼,抬手學著楚逝水以前的樣子,繞到他背後輕輕拍了拍。


    楚逝水喝醉了酒,整個人仿佛被往事攏住,一下子多了很多想要傾訴的話。


    以往從來不曾同別人提起過的事情,發起酒瘋來完全止不住傾訴的欲望: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福利院裏的那些人都不喜歡我,都要來欺負我。”


    “為什麽都要說我是招人精,我又招誰惹誰了?”


    他眼淚止不住的流:“剛出社會的時候,像我這種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指導的人,撞得頭破血流,辛辛苦苦賺的一點錢還要被人騙光。”


    “我不明白,別的孩子能在社會那麽繁茂的土壤裏紮根,沐浴著父母帶來的陽光雨露。”


    “——而我隻能從福利院陳舊的百葉窗的縫隙裏探出幾縷枝條,才能窺見那一線天光。”


    楚逝水好似有著太多的不明白,有些事情也壓在他心裏太久:


    “我明明活得那麽那麽努力,為什麽就不能分給我一點陽光燦爛的日子?”


    “為什麽世界是窒息的,為什麽我站在高樓大廈之上,低頭看向底下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唯一看見的就隻有一片荒蕪?”


    時寒舟任由楚逝水抱著,沒說話。


    雖然楚逝水口中有些話她並聽不懂,但是這些話裏傳遞出來的悲傷和絕望是她能夠接收到的。


    時寒舟眼神複雜的看著麵前這個人,恍惚間覺得他好似一個正在不斷往內崩塌的黑洞。


    這是她第一迴這麽深入的接觸到楚逝水這個人。


    怪不得她覺得楚逝水這個人陽光開朗到有點不真實,原來這人殼子底下也有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


    魔尊殿下時常覺得自己這便宜師父沒心沒肺。


    原來他不是沒心沒肺。


    隻是有人撕開他的血肉,折斷他的胸骨,生生掏出了他的心肝脾肺腎——使他變為了空洞的皮囊,靠著那點插科打諢維持著搖搖欲墜的骨架。


    楚逝水這靈魂上有太重的心病了,時寒舟斂下眉眼,看向他淚眼朦朧的臉。楚逝水哭夠了也說夠了,眼皮子便像有千斤重一般,幾乎抬不起來。


    楚逝水這人不需要百足蟲,裏頭就已經成了空洞。時寒舟歎了一聲,心想著怪不得他的神識如此薄弱,化神期也卡在了第二重不得寸進。


    有心病那就得治,雖說魔尊殿下的心病也輕不到哪裏去,可她還是這麽覺得的。


    時寒舟拽過楚逝水一隻手,搭在自己肩上,發現這人也挺輕,小心帶著他迴了寢殿躺下,而後將石桌上的東西收拾好。


    她走進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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