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的話惹來大殿之內一片嘩然聲。


    唐國朝廷,上至李璟,下至百官,都對此次出兵湖南持樂觀態度,對吞並南楚全境信心十足。


    即便進兵過程偶有波瀾,楚軍的頑強程度遠超預估,唐軍傷亡人數大大超乎預期,但李璟和朝臣還是堅定不移地認為,滅亡南楚隻是時間問題。


    從邊鎬的軍報來看,目前唐軍在衡州遇阻,徐威挾持馬希崇死守衡州城,和唐軍暫時形成對峙局麵。


    長沙方麵,楚軍降將劉言、王逵、周行逢等降而又反,率領一支殘兵逃往朗州。


    好在長沙還在唐軍手中,這可是邊鎬進兵湖南的大本營,以長沙城為依托,唐軍進可攻退可守。


    現在朱秀竟然信誓旦旦的說,長沙有生亂的危險。


    這在李璟和一幹江南朝臣聽來,無疑是詛咒之言。


    “大放厥詞!父皇,似此等出言不遜之徒,如何還能留在朝堂之上?請父皇速速下旨,將此人拿下亂棍打死!”


    李弘冀率先站出來怒斥,滿臉深仇大恨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朱秀掘了他家祖墳。


    “你身為外臣,竟然對我朝軍國大事指手劃腳,簡直狂妄!”宋齊丘怒喝。


    “是啊~真是太無禮了!”


    “好一個狂徒!”


    “把他趕出去!”


    大殿內,唐國百官一片群情洶洶,紛紛對朱秀報以怒視。


    朱秀微笑不改,坦然自若。


    李從嘉、周宗、徐鉉、韓熙載等人相視苦笑,這下朱秀算是惹眾怒了,他們也無力幫忙說話。


    薛居正默然站在一旁,有心為朱秀爭辯,又不知該怎麽說話。


    他對南楚的戰事了解不多,但卻知道,唐軍如果深陷湖南亂局,對大周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唐國吞並南楚勢在必得,如果戰事不順,陷入泥沼,形成騎虎難下之勢,唐國隻能源源不斷地耗費國力投入楚地戰事。


    再無精力和野心覬覦淮北之地,大周就能從容不迫地解決國內危機和北方劉崇、契丹的聯合入侵。


    這些道理朱秀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為什麽要提醒唐主?


    薛居正皺了下眉頭,他隱隱有種感覺,朱秀隻怕是故意為之。


    “噤聲!~”


    陛階之上傳來老太監高亢的公鴨嗓音調,滿殿嘈雜聲頓消。


    李璟緊盯朱秀,沉聲道:“你說的話,有何依據?”


    朱秀施了一禮:“外臣敢有此判斷,基於三點原因。


    第一,外臣雖然不通拳腳,但跟隨恩師學習兵法多年,又在涇州彰義軍主持軍務三年有餘,自認也是知兵之人。


    第二,正所謂兵貴神速,邊鎬將軍進兵湖南已有三月,按理說就算不能占據湖南全境,也應該把幾處重鎮掌握在手。


    可縱觀戰局,邊鎬將軍先是在長沙遇阻,好不容易攻克長沙,又在衡州止步不前。


    唐軍速戰速決的機會已失,接下來就會進入相持階段。


    第三....”


    朱秀故意頓了頓,瞥了眼李璟,這家夥果然被吊起胃口,急切道:“第三又是什麽?”


    “嗬嗬,第三嘛,陛下或許聽說過,外臣對天象說有所研究,曾經在滄州成功預測了遼帝耶律德光病逝....


    據外臣連日來夜觀天象所察,西方白虎宮奎宿黯弱,衰而不墜,而太白晝見,其輝熠熠....


    奎宿乃西宮第一星,奎為目,暗弱不顯,預示南楚馬氏大權旁落,有覆滅之危。


    而西方太白星晝見,預示人主失勢,有其他命星將取而代之!”


    朱秀侃侃而談,又拿出一套似是而非,玄之又玄的星象說,唬得李璟和滿殿朝臣麵麵相覷。


    百官裏不乏有涉獵天象說之人,眉頭緊鎖思考著朱秀的話。


    李璟咽咽唾沫,忙掃視百官:“司天台台正王向元何在?”


    站在大殿左側中後位置的一名緋色公服官員站出來:“臣王向元拜見陛下!”


    “外臣朱秀所言可能確信否?”李璟語氣焦急。


    “這....”王向元遲疑了下,字斟句酌地道:“司天台確實觀察到西方星象有變,隻是不敢斷定是否和南楚戰事有關....”


    言下之意,朱秀說的話不假!


    天象確實有了細微變化!


    李璟又驚又怒:“既是天象示警,為何不報予朕?”


    王向元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微臣起初以為,是因節令有變而導致星象變化,沒有、沒有往南楚戰事方麵推測....”


    李璟震怒不已,本想把此人當堂革職逐出朝堂,瞥了眼神情淡然的朱秀,猶豫了下深吸幾口氣壓住怒火。


    不能讓外臣看了笑話啊,等退朝以後在傳旨處理此人。


    王向元戰戰兢兢地起身迴到百官隊伍裏站好。


    朱秀微微昂首,坦然迎接無數朝他投來的驚奇目光。


    天象說用來預測氣候天氣還是有些用處的,但要用來問卜吉兇,斷人生死那就毫無科學依據了。


    他說的這些不過是星象季節性、周期性變化而已,強行套用在既定事實上,用來唬唬人罷了。


    王向元其實隻說錯一點,並非是因為季節變化而導致星象變化,而是星象運轉變化導致季節變化。


    當然,這需要了解地球和星係的關係,雖然隻是一些天文地理的常識,但在十世紀的中國,普遍信奉渾天說的儒家學者還不具備如此宏觀的視野。


    司天台這種迷信多於科學的機構,地位其實比較尷尬。


    在時人看來,天象往往代表吉兇禍福,而皇帝又貴為天子,天象變化與皇帝天然脫不了關係。


    往大了說,甚至關係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以司天台輕易不敢下定論,特別是涉及到國家重大事務,更是謹言慎行。


    皇帝不過問自然最好,皇帝若是來了興致,想從天象上推斷國事,那麽司天台就要絞盡腦汁想一個既能使人信服,事後又能避免追責的說辭。


    當然,強如袁天罡、李淳風又另當別論,這兩大神棍在世人看來已是半仙之體,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人深信不疑。


    朱秀之所以敢胡謅,是因為他在王令溫送來的情報,和李璟手裏的官方軍報裏,看見了三個人的名字:劉言、周行逢、王逵


    別人不知道這三位是何許人物,朱秀這個穿越來的“巴格”卻十分了解。


    這三位在曆史上,可是在南楚滅亡後,一直活躍於湖南境域的藩鎮首領。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堅決不降唐的死硬派。


    目前來說,這三人出現的比原定曆史軌跡稍早了些。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看到這三個人出現在邊鎬的軍報裏,朱秀就知道,唐軍想一舉占據湖南全境基本不可能。


    這三個人可是湖南境內藩鎮勢力的最後輝煌,邊鎬隻是個三流將軍,打打內鬥專家馬氏兄弟還可以,碰上這三個馬氏悍將,絕對占不到便宜。


    邊鎬是李弘冀和宋齊丘聯手舉薦的大將,他的勝敗關係到太子黨派的顏麵。


    李弘冀怒不可遏:“危言聳聽!邊鎬將軍乃是沙場宿將,絕無可能敗在楚軍一群無名小輩手裏!”


    朱秀揖禮道:“殿下可敢與我打賭,半月之內,長沙局勢必定生變!”


    李弘冀想都不想:“有何不敢?如若邊鎬將軍攻破衡州捉住馬希崇,你當如何?”


    朱秀笑道:“如果邊鎬將軍戰事順利,在下任憑太子處置。否則,太子殿下便輸給我五百兩黃金!”


    李弘冀氣笑了,“大膽狂徒,你以為自己一條小命值五百兩金子?好!孤和你賭了!”


    朱秀嘿嘿一笑,眼睛裏冒光,似乎那五百兩金子已經放在眼前。


    “朱兄,慎言啊!”縮在人堆裏的李從嘉憂心忡忡地朝他小聲喊道。


    朱秀擠擠眼以作安慰。


    周宗和徐鉉相視苦笑,在他們看來打賭沒有必要,完全是少年意氣。


    薛居正沉默不言,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李璟擺擺手示意李弘冀莫要多言,深深看了眼朱秀道:“待會大朝會後,你且到萬春殿東閣房來,朕還有些話要問你。”


    “外臣遵旨。”朱秀揖禮,退到一旁,和薛居正站在一眾五品官行列裏。


    接下來的大朝會商討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一刻鍾後便散朝,百官陸續走出大殿。


    早有宦官領了李璟旨意,找到朱秀帶著他走側麵附門穿過迴廊,一路往萬春殿東閣房走去。


    《控衛在此》


    “請外臣在此稍候。”


    來到萬春殿東閣前,宦官恭敬揖禮,朱秀道了聲謝,耐著性子等候。


    閣房深處隱隱傳來李璟的怒斥聲,還夾雜些許李弘冀委屈又悲憤的告狀聲。


    似乎是為了剛才大朝會上,李弘冀先是用隱帝死因詰難薛居正,沒想到反被薛居正駁斥得啞口無言,而後又不顧太子之尊,和一個外臣打賭,丟盡皇家顏麵。


    過了會,李弘冀垂頭喪氣走出閣房,眼圈紅紅,看樣子被老父親痛罵一頓。


    “殿下。”朱秀拱拱手,笑容溫和,仿佛不久前的爭執不存在。


    李弘冀紅著眼,惡狠狠地低聲道:“孤等著取你項上人頭!”


    朱秀淡笑道:“願賭服輸,也希望殿下準備好黃金五百兩,要十足真金,殿下可不能拿赤銅糊弄我,免得傳出去貽笑世人。”


    李弘冀攥緊拳頭:“區區五百兩金,你要真有命在,隻管拿去!”


    “那外臣就提前謝殿下厚賞了!”朱秀鞠身施禮。


    “哼~”李弘冀揮袖而去。


    朱秀整理衣袍,待宦官通稟後步入東閣。


    李璟換了一身單薄白衫,斜靠在錦榻上,捧著一碗蓮子羹慢條斯理地吃著,旁邊有宮女扇扇送風。


    “文才來了。”李璟笑容可掬,指了指案幾上一碗蓮子羹,“站了大半個晌午,想來你也餓了,朕特意讓尚食局多送一碗來,你嚐嚐合不合口味。”


    “多謝陛下。”


    朱秀倒也不矯情,接過宦官送來的濕毛巾擦擦手,端起碗大勺大勺往嘴裏送,吃得嗞溜嗞溜。


    “唔~清涼美味,甚是可口!”


    李璟哈哈大笑,見朱秀吃得香,原本吃在自己嘴裏平平無奇的蓮子羹,霎時間也香甜了許多。


    吃完一碗,擦幹淨手和嘴,李璟揮揮手屏退宮人,又示意朱秀坐近些。


    朱秀搬著繡墩坐到李璟跟前。


    “文才啊,朕遍觀朝野,像你這般驚才豔豔的年輕人可不多見,朝堂之上,也少了似你這般虎虎生氣的青壯力量。”


    李璟和顏悅色,毫不掩飾欣賞之意。


    “陛下謬讚了。”朱秀謙虛一笑。


    李璟看著他,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湖南戰事,如果真像你預測的那般發展,於大周而言最為有利。


    可你為何直言相告?”


    朱秀罕有地露出一抹羞赧:“迴稟陛下,臣已經向周老太傅提親,老太傅業已答應把周娘子許我為妻....”


    李璟微眯著眼:“這麽說,你願意留下為我大唐效力?”


    朱秀起身滿臉虔誠地拜倒在地:


    “承蒙陛下寬宏大量,不追究臣聚景苑之罪,臣感激不盡,此後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臣家眷皆在江寧,江寧繁華,臣又是個貪圖安逸的性子,下半生想留在江寧享福。


    臣斷定,我大唐在陛下勵精圖治之下,必定能蒸蒸日上,此時不來投效,臣隻怕會後悔一輩子....”


    李璟淡淡道:“既有投效之意,為何之前見朕時沒有絲毫表露?”


    朱秀訕訕道:“之前擔心陛下追究我聚景苑得罪太子之事,故而、故而隻想保住性命....


    後來知道陛下乃是真正寬宏大量的仁君聖主,被陛下氣度所折服,這才讓微臣下定決心留在江寧....”


    “嗬嗬,究竟是為朕的氣度所折服,還是為周家小娘子的美貌所傾倒?”李璟撚須戲謔。


    “嘿嘿~兩者皆有吧!不過還是受到陛下感召更多些!”


    “哈哈~你倒也實誠!”李璟大笑。


    “聽聞周主待你不薄,你又為何要當背主之人?”李璟話鋒一轉,追問道。


    朱秀一臉猶豫、掙紮,像是左思右想才咬牙道:“臣不敢隱瞞陛下,大周皇帝的確對微臣有知遇之恩,不過這些年來,臣敬獻黑火雷、助周主平定李守貞、追隨周主鄴都起兵,自問不負君恩。


    此次江寧之行,周主事前並不知曉,後來聽聞江寧之事後震怒異常,還讓薛居正當麵痛斥微臣一頓....


    大周樞密使王峻是周主寵臣,微臣與他積怨頗深,一旦微臣迴到開封,王峻必定想辦法詰難微臣....


    思前想後,微臣還是覺得留在江寧前途更加光明些....”


    李璟撫掌大笑,笑聲十分開懷。


    他相信了朱秀的說辭。


    如果朱秀隻為美人和榮華富貴留下,李璟覺得他隻怕別有用心。


    但朱秀如果有不得已而留下的理由,李璟反而覺得可信。


    迴到開封要受周主責罰,還要麵臨政敵威脅,那麽為何不幹脆留下?


    江北江南統屬不同,本來就是雙方官僚貴族避難逃亡的首要選擇。


    “文才快快免禮,朕這就下旨,為你和周娘子賜婚,挑選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待你成婚之後,朕自會予以重用!”


    “多謝陛下鴻恩!”


    朱秀感激涕零地叩首,低眉順眼完全是一副不貳忠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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