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才行到一半,顧忌少女身體不宜淋雨趕路,隻能先行尋找遮掩。


    男人尋了處樹葉豐茂,枝幹粗壯的大樹底下。褪下外衫,以雙臂撐起,用拔高的體魄建立起了一處臨時的蔭蔽。


    他的背後是風雨,懷中是柔弱的少女。


    少女就安棲在他的雙臂環起的一隅角落,聽話地躲雨。他注視著她頭頂小小的發旋,瘦弱的肩翼,目光柔和而不自知。


    隻是她卻在擔心他:「雨都飄到你的身後了。」她看見了他濕透的肩頭。


    「放心,淋一場雨還不至於讓我如何。」


    她又小聲道:「雨要是一直下,怎麽辦?」


    「別說喪氣話。」他聲音沉靜,令人心安:「這樣的雨一會就停了。」


    可落雨聲不知遮掩了誰的心跳,滴答,滴答。


    少女的眼睫一顫,抬頭:「沈約……」


    須臾之間,夢境破碎。


    沈約猛地驚坐而醒。眼前是兩根紫檀床架,窗外隱約透出暗青色的天光。


    哪還有半點少女的影子。


    男人手按住眉心,後背緊繃成一道滿張的弓,胸腔起伏,喘息著:「嗬,嗬……」


    他飛快地追憶所有細節。可夢中殘餘的畫麵,在醒來之際,一切就像指尖沙粒。簌簌漏下,分毫無存。


    自十歲伊始,他就年複一年地在重複夢到『她』。隨著年歲漸長,夢中的時間也仿佛在同時推移變換。


    可無論如何,還是始終都看不清,也記不得她的麵容。


    沈約眼底鋪開一片灰沉。


    第27章


    沈約深攏劍眉, 長指按了按太陽穴,無端有些煩躁。


    「沈佑在哪。」


    門外駐衛之人聞聲而入, 答曰那小子應是在演武堂中。


    此時朝陽正盛, 秦王府的演武堂內綠陰拂動,篩下幾點光斑。從北庭跟隨來的眾屬下圍作一團,嘰喳若鳥雀:


    「沈佑,你就是這般得了殿下青眼, 讓殿下帶你迴來的?」


    濃眉大眼的少年吐出口中草根, 露出一口白牙:「那可不!在山上時, 我每天洗衣做飯幫跑腿, 時時刻刻纏著殿下, 殿下才終於動容。」


    「你的故事,可真夠忍辱負重的。」


    燕二唏噓:「不過殿下對你的確不錯。沈佑, 你這新名也是殿下取的吧。」


    「是啊,殿下憐惜我身世。說我以前既然是『一無所有』的無, 日後下山重新為人, 改更名改姓作『有』好了。」


    「不過我也習慣了, 你們叫我小名小五就好。」


    燕四拍了拍少年的肩:「你小子, 可真夠有趣的。還好你沒長歪,又遇著殿下, 才能從匪山中出淤泥而不染。」


    少年哈哈一笑:「殿下待我好,那都是被我的淳樸真誠打動了。」


    沈約負手望著與眾人打成一片的少年,眼神暗沉。


    他潛伏入無羈山後,是少年無形從旁協助,打消了其餘山匪的最後一點疑心。而在他即將動手前夕, 付五主動坦白一切, 包括自己的過往。


    沈約對少年有些憐憫與好感, 遂將他帶下了山。


    可那座名叫無羈的山,卻讓他無端熟悉,又莫名失落。仿佛那些山路在夢中,曾與另一人漫漫行過。


    如今那身影卻如鏡花水月,嘲笑他以假作真的妄念。


    ……


    「沈佑。」


    「到!」


    付五——如今也改稱沈佑了,少年突地打了個激靈,一迴頭,正看見一張淡漠的麵龐。


    沈約瞳色深邃若暗金,招手:「過來,本王陪你練練。」


    「也不枉你說我待你好。」


    沈佑樂嗬嗬地從台上翻身而下,輕快奔去。眾屬下卻已背後一寒,無端為這天真的小子提前哀悼幾分。


    沈佑還不知道,身後的眾人已瞬間悄然作烏鳥四散,生怕被殃及池魚。


    畢竟殿下口中的練練,可沒那麽隨便簡單。


    -


    淮陽江氏乃一代望族,隻可惜人丁不旺,至如今永寧元年,本家嫡係不過江家兄妹二人。


    此時,寶山木屏風後,江家的侍婢下人們正靜靜守在一旁。


    紅木桌前坐著位華裳少女,她生得孤清,眉若遠山橫,瞳似水銀丸,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娥娥仙子。


    冰山美人正慢悠悠地用著燕窩羹,忽一擰煙眉:


    「不夠甜。」


    江月轉頭,正想與哥哥控訴。


    咫尺之距的男人坐在黃花梨木輪椅上,白玉般的手指又將密信翻了一頁。江鶴州並未抬頭,聲音溫潤:


    「月兒,前些日子才說牙疼,少吃些糖。」


    男人容顏如高霞孤映,山雪清冽,神色溫柔,卻有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


    兄妹倆生得並不像,但氣質卻是一等一的相似。骨子裏天然透出矜貴,令人心生距離,不敢親近。


    江月心中輕嘆一聲,既是哥哥的命令,那就沒轍了。


    「但起碼也要添一勺石蜜罷。」


    「半勺,聽話。」


    身後的僕婢們不禁隱隱暗笑。


    兄妹倆生得都跟仙人似的,仿佛隻需餐風飲露,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然而私下的性子與相處,卻並非看起來那般。


    江月抿唇:「好吧,芳兒,快幫我添半勺。」


    如非必要,她一般不會忤逆江鶴州的安排。畢竟,她是被他帶著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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