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兵打入宮城往往先搜宮,無人在意禦花園裏皇帝早已殞命。他聽著外麵廝殺的聲音,雙目空洞地牽著那匹隨他進宮的黑馬往林立殿宇後的夾道走去。


    這裏能通往望江樓與宮城夾道。


    出了一座荒廢的宮門,隔水而望的就是天下將相所居的烏衣巷,白牆烏瓦,世代榮光。


    燈影起落間還能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燕子振翅的簷下,笑著抱住幼時的他;而他喜歡的人總是一身黛青色官袍,踏著石板路下朝,在路過那扇朱門時駐足......


    百年秦淮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他的父親正在等他歸家。


    「祝約!」


    祝約慢慢地走著,他心口刺的不深,但一直有血流出來落在腳下,蜿蜒出一道暗紅的線。他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又覺得不可能。


    晏聞此時應當被關在家裏,被淨瀾和他留下的暗衛保護著。


    他怨恨自己沒能救下祝襄,所以他要救晏聞,不論今日何種結局,晏聞都不會再卷進這些血腥之事。


    「祝循如!」


    祝約終於頓住了腳步,他眼中昏黑,卻能看到一人狼狽至極地向他策馬而來,行至跟前又生生止住了。


    有人在半途躍下馬奔來,望著他胸前血跡不敢再動一下。


    「晏聞。」


    祝約低喊了一聲。他不知道是不是死前見到的幻象,心裏還是快活的,所以他淺淺一笑,腿下發軟,最後扶著那匹通人性的黑馬緩緩地倒了下去。


    一牆之外,一水之隔,他真的很想迴家了。


    晏聞一把將他攬住,搭上了他的脈,連雙指都在停不住地顫抖。他被關在臥房後淨瀾死活不願開門,最後是他以死相迫,又砸爛了一扇窗,淨瀾才不得不鬆口。


    沒料祝約將事情做絕,遣散了府裏所有馬匹車夫,他隻好奔到街上買了馬才匆匆趕來皇城司。


    奉天門外戰亂一片,三大營虎炮已出,東南必敗無疑,他看見了戰場上豎起的無數麒麟江字旗,卻無心去管。


    而是默默迴憶起輿圖自側門入宮,想著朱端和祝約在這時會去哪裏?奉天殿與輔帝閣都太容易被侵占,他賭了一把,徑直來了他們初遇的禦花園。


    他見到了倒在淩霄花中的屍體,見到了地上那柄朱端贈予祝約的匕首和一道滴落的血跡。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晏聞轉身在宮中縱馬飛馳,被地麵上血色刺得雙目發痛,直至看見那道白衣身影,所有痛楚與擔憂在一瞬迸發。


    他想罵祝約兩句,真見到人時又罵不出口,隻剩下心焦。


    「你要是敢拋下我,我就把你葬到太湖我的住處,再把你爹娘葬在洞玄山恩恩愛愛,你死了也別想見到他們......」


    晏聞紅著眼,幸而他摸到了還算平穩的脈象。方才話出口也不過腦子,說完又後悔不吉利。他脫下外袍將祝約失血冰冷的身體抱緊了,然後扶著他上了馬。


    祝約沒力氣動了,靠在晏聞心口聽著裏頭如擂鼓震動,伸出一隻手攥緊了他的衣袖,聲音很輕卻足以讓晏聞聽清。


    「我親手替他報仇了。」


    晏聞知道他說的是祝襄,這件事他原想自己來做,終究晚了一步。


    手間拉緊了韁繩,他輕拍了拍祝約微顫的脊背。祝約在哭,像是把在靈前未曾哭出的眼淚都在這個時候彌補。


    「哭吧,我在。」


    「晏聞。」


    他哭啞了嗓子又喊了一句,這迴是安心的,眼前所有顏色漸漸暗了下去。


    黑馬疾馳過紅色宮牆,奉天門喧囂還未停止,戰亂平息前這座皇宮大內都會是一片狼藉。


    但晏聞無心去管,他默默想著輿圖的布局,懷裏抱著他的珍寶穿過衰草萋萋的廢棄夾道,看見了早被逃難的宮人破開的老舊宮門。


    金陵城入夜還未甦醒,星子北落。


    明日破曉時分百姓都會知道江山易主,一位真正的明君會問鼎奉天殿,結束承澤帝治下荒唐的五年。


    而此後不論朝局如何,都與他二人再無瓜葛。


    第94章 故裏


    湖東梅裏,霜序時節。


    清晨,吳氏醫家的木門一早便被人砰砰敲響。吳舜冬已經年老不再教書,書寮換了一批先生和學生,所以他迴了本家幫從醫的老大哥們打打下手,安度晚年。


    此時他正蹣跚著步子正在院子裏和幾個老大夫曬著今秋第三輪風幹的草藥,時不時挑出裏麵貪香的秋蟲。


    聽到這動靜,名叫吳靜訓的老大夫揚手將落在草藥筐裏的火紅楓葉挑開,豁牙笑道,「這小子怎生一天比一天來得早?咱們老頭子沒瞌睡他也沒瞌睡?」


    吳舜冬嘿了一聲,「我看小循如這傷一天養不好,咱們還得被吵一陣。」


    吳靜訓拍了拍手上殘渣去開門,也跟著樂,「當年祝侯爺都被我養得活蹦亂跳,他這點算什麽?也就晏三兒那小子婆婆媽媽,毛病多,護得跟烏眼雞似的。」


    吳舜冬笑而不語,他也不曾想從前的小循如和晏三能變成如今的模樣。


    湖東書寮每個孩子他都放在心上。那年祝約從西北初至,他隻瞧了一眼就打心眼裏憐惜。這個歲數的少年往往鬧騰又不可一世,隻有祝約安靜地出奇。


    不似高門的冷傲,也不是冷心冷情。而是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吳舜冬知道他長於北塞,覺得自己與湖東格格不入,故而不敢靠近其他人。他有些發愁,於是琢磨怎麽讓祝約活潑一點,恰巧此時晏家送來了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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