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巨大冰岩不知被哪位豪傑在瀕死前劈斫下兩塊三丈高的厚層,落地五分之一處碎成大塊大塊的冰碴,其餘部分竟完好無損,鑿斫麵光可鑒人,平滑如鏡。


    兩塊冰層墜落後以巧妙角度相扣在一起,形成一個三角構架的天然躲避區。


    竹瀝發現後立刻招唿所有幸存者躲進去,但這個躲避區是由兩塊冰牆構成,即便很大一部分縫隙已經被下落時產生的重力引起的碎裂強行填補,也依然有半人高的缺口敞露無蔽。


    竹瀝找來很多東西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將這個縫隙完全補上,霓裳何其敏銳,一毫一厘的縫隙都會使他們有可乘之機,此處血腥味極重,它們很快便蜂擁而來。


    眼看那團青藍暗影已逼至近前,他銀牙一咬,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抵住那漏縫,補上了最後的缺口。


    霓裳和他有著同源的腺體,但是這並不代表,它們不會噬他的肉,飲他的血。


    尤其是當美味大餐近在咫尺,卻被這一堆“障礙”堵著無法得到時——


    成百隻霓裳成群結隊,狠狠釘在他血肉之上!


    同源的腺體本是保護,可此時卻成了淩?遲的理由。


    它們不會產卵在他身體裏,所以沒法一下子奪取性命,隻能發了瘋一樣啃咬他的肌膚,吞咽他的血肉,為了快點吃到他身後護著的真正美食。


    淩遲之痛……


    常人一刻也無法忍受,


    但竹瀝並未逃開。


    他單薄羸弱的身軀此刻卻像一塊磐石定在此處。


    狂雷撼城闕,磐石無轉移。


    岐飛鸞的決定他聽見了,眾人對岐飛鸞的謾罵他也聽見了。


    他們憤怒、嗔恨、崩潰、絕望……


    而竹瀝隻是沉默著,做著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不退。


    直到背部被啃爛,直到半邊身子被啃空,直到心脈被啃斷……


    直到再也無力支撐,膝蓋重重砸在地上……


    他跪下來,


    停止了唿吸。


    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如一尊靜默的佛陀,悲憫地行著他的善,守著他的眾生。


    而今佛陀寂滅,吸飽了血肉個個壯大三倍不止的霓裳從皮翻肉綻處飛起,如憧憧青藍鬼影扯出猙獰扭曲的笑,透過少年染血的肋骨,看向躲在他瘦弱羽翼下那一張張驚惶崩潰的麵容——


    就在此刻,那些霓裳忽然凝在空中,不近前也不後退,隻一雙雙暗色幻彩的翅膀顫動不已。眨眼間,那些霓裳像一片片魚鱗般覆在竹瀝身上。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那霓裳落下的根根白骨上竟然開始生出狀若遊絲的殷紅脈管,從幾絲變成幾縷,又從幾縷變成幾團,血脈開始奔騰,皮肉開始重生,這是——


    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明顯瘦了一圈的霓裳散去,活人的血色重新浮上少年宛若初雪的麵顏。


    “公子!!!”


    “小公子活了,小公子迴來了!!”


    “嗚嗚嗚嗚竹瀝公子……”


    複生的竹瀝茫然地看著麵前的一切,又看了看自己毫發無損的手,忽聽身後一聲痛極的唿喊——


    “師父——!!!”


    他神色一變猛地轉身!


    隻見滿殿血光豔如火海,片片霓裳四處紛飛,一具具血泊裏的枯骨重生血肉,起死迴生。


    一時間迴生殿裏哭聲笑聲雜糅一處,無一不是失而複得的極喜之情。


    而在這一個個亡者重返人世,親友團聚的時刻,有一個身影卻倉惶地奔向她即將失去的人間。


    “師父……師父……”


    岐飛鸞也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她原本一直在看竹瀝那邊的情況,可忽然之間霓裳一反常態,直到竹瀝的皮肉開始重組,岐飛鸞才意識到不對勁。


    她心頭大駭,再迴頭時……


    已是紅顏化枯骨,白裙成血裳。


    冥昭靜靜坐在那裏,岐飛鸞呆呆地看著,心一瓣一瓣跌碎在地,忘了怎樣去拾起。


    她甚至不知她死前是怎樣的神容,怎樣的心情;是否痛苦,有無遺憾……


    穹頂依稀能見星月,若有似無的淺唱深吟隨著那明光一並淌落。


    她在這裏經受百年煎熬,如今也將永眠與此。


    她的能力強大的恐怖,體內飼養的霓裳蟲繭數以萬計,存儲著經她手而死的所有人的記憶和血肉。


    霓裳斷頭可再生,斷尾可再長,蒙汜沒有言錯,和霓裳同源的體質,是真的可以起死迴生。


    她可以殺盡天下所有人,也可以用她的血肉救活所有人。


    一念生,天下生;


    一念死,天下亡。


    而冥昭最後選擇,還血肉於蒼生。


    她不是很想活下去嗎?


    她百年來求的不就是根除病苦,好好地活下去嗎?


    機會就在眼前,怎麽就放棄了呢?


    岐飛鸞不懂冥昭,鞮紅卻是懂的。


    冥昭並沒有那麽惡,也沒有那樣善。


    人居下?流,天下之惡盡歸焉。


    實則她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全她自己的道罷了。


    她最初與自己有關的記憶早已泯於百年前那場劫難之中,命運突變,她失去了屬於自己的一切。


    囚於幽暗,長於幽暗,她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自己的喜好,沒有自己的過往,沒有自己的將來;她穿的是素麻破布,不辨五色;吃的是霓裳藥丹,不知五味;她在陰冷潮濕的煉丹室中苟延殘喘,活著就是為了承受曆任洞虛門門主因貪心而造成的代價,那些劇烈的、非人的、痛不欲生的、本不應她來承受的痛苦。


    後來她在那些人身上學會了陰謀,學會了求生,她在苦海中掙紮了近百年,終於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自由。


    她逃了出去,從煉獄來到人間。


    但她不知道這裏到底和煉丹室裏有什麽不同,她依舊要承受痛苦,依舊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麽。


    她提著風燈去渡口泛舟,風吹過她的衣袂,空蕩蕩的,一如她那顆已經跳到精疲力竭的心。


    偶然經過人間,遇華燈初上,循著一個奇奇怪怪卻異常暖人的味道尋過幾條街道,一路追到一戶燈火通明的人家,不是富貴朱門,人丁也並不興旺,但一桌四雙碗筷,粗茶淡飯,席間晏晏笑語,便是她窮盡此生都得不到的東西。


    她甚至不知道那桌上飄香四散的是什麽東西,嚐起來和霓裳有什麽區別。


    可憐她,


    百年未聞禾黍香。


    心心念念著那夜的味道,可真正嚐到,卻又是許多年之後。


    吃到了也還是有區別的,那夜她見人家家裏燈燭光暖,親人歡笑無間,可她隻有一個人,一張桌子,一桌菜,一碗飯,她把洞虛門所有的蠟燭都搬到屋子裏,燈火可抵白晝,熱得她汗流浹背,燭蠟熏人。


    可她依舊覺得很冷。


    這個世界上一旦有人消亡,總會有身邊的人記得吧,總會留下些屬於他們的痕跡吧,或在外界,或在人心。


    可是冥昭什麽都沒有。


    生前什麽都不屬於她,死後也不會留下任何和她相關的東西。


    從那一刻起她明白了,她從來沒有求過生,她隻是不甘心降世在這樣的人世間,不甘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去。


    想要在這世上留下屬於她的痕跡。


    這才是她真正所求的,第九生。


    而就在竹瀝以命全道的那刻,她看到了值得她來的人間;就在岐飛鸞轉過身把她護在身後的那刻,她看到了她留下的痕跡。


    此道已得,


    再無遺憾。


    孽海無崖,她不必竹瀝償命;


    活罪難逃,她不要飛鸞替她一同背負。


    那便從此棄人間。


    洞虛、洞虛,洞悉子虛。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也確實什麽都沒有發生。


    這一場浩蕩劫難彷如南柯一夢,夢醒無痕。


    放眼塵寰,舉目皆安在。


    人間無恙,


    唯獨少了一個冥昭。


    “鞮紅?過來拍照呀。”


    一個女聲柔和地響起,把鞮紅從紛繁錯雜的子虛夢中驚醒,轉身一看,是景珍。


    眼前狼藉一片,場景都已經被道具組清理的差不多,隻剩下一地紅褐血跡還未清理。還需要加很多特效的霓裳基本都爛了,被齊刷刷丟到垃圾袋裏紮好放在一邊,滿場的工作人員都在撕貼滿綠幕牆的特效定點標。


    但鞮紅什麽都沒看進去,一個人渾渾噩噩站在那裏,景珍不放心她剛走上高台,就被一把抱住纖腰。


    鞮紅把臉埋進她肩頸,死死抱著她,嚎啕大哭。


    渝辭聽到動靜,從屏風後麵走出來。


    她身上血衣還沒來得及更換,但因為一會還要拍照片,所以妝發未除,身上也罩了一件雪白的絹衣,迴生殿四壁冰層折射出幻光十色,照在那白衣上效果極佳。


    渝辭站在這裏,渾身像籠著一團聖光,近乎透明。


    她就在那溫柔聖潔的光裏,笑眯眯地看著鞮紅。


    仿佛是魂識未泯的冥昭,隔著陰陽之界,溫柔地看著她此生唯一的牽念。


    等鞮紅終於舍得從編劇懷裏出來,渝辭已經被叫走了。


    不過幸好景珍今天的求生欲很強,大概是被不少人用眼神恐嚇過的緣故,她立刻帶著鞮紅找到了渝辭。渝辭正在被拉著拍照,等她拍完一會還有劇組大合照。


    鞮紅腫著一雙核桃似的眼睛等在一邊,景珍過去解圍,把渝辭丟給鞮紅後趕緊溜了。


    鞮紅忍啊忍啊忍還是沒忍住,流著淚走到渝辭麵前,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她其實想要渝辭抱她一下,但是渝辭從來就沒幹過這種事,估計是不喜歡身體接觸。她也並沒有想賣什麽感情好的人設,甚至很害怕這一個擁抱會再給渝辭帶來什麽亂七八糟的言語暴力。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鞮紅稀裏糊塗亂想一通,最後擠出一個超難看的笑,很忐忑很忐忑的問:“我,我們可以擊個掌嗎?”


    渝辭笑著舉起手。


    鞮紅顫抖地舉起自己的手,緩慢地、珍之又重地去碰渝辭的手。


    指尖相觸的一瞬間忽然天旋地轉,沉檀相繞的淡香霸道又溫柔地裹上鼻尖。


    她被渝辭摟在了懷裏。


    渝辭輕輕拍了拍懷裏的完全傻掉的人,聲音溫柔,彷若三月楊柳風。


    “別哭啦,師父不是還在嗎?”


    作者有話要說:喜大普奔,終於殺青了。


    今天的流星雨小天使們都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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