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月底,氣候已經逐漸變冷。


    隔壁燕歌行劇組已經拍完所有這個地區的戲份,演員昨天就迴去了,留下一組工作人員忙著拆景。


    趙小花劇組依然在如火如荼的拍攝,本來他們和燕歌行劇組也沒什麽交流,所以日子好像同剛開拍那陣沒有什麽區別,除了那個三十多萬的自動調速恆溫泳池,再怎麽恆溫,也沒人在寒風刺骨的秋季拿它當溫泉泡。


    梁樂樂是個不怕死的,然而在有過一次從水裏猛地站起來,迎麵一陣涼風差點把魂兒吹沒的經曆後,落下了見到這個泳池就腿軟的後遺症。


    今天的戲算是趙家人的重頭戲,也是趙大花的重頭戲。這場戲本來是一筆帶過的,但是由於渝辭在之前的表演中實在太出彩,所以幹脆加一場。小劇組也沒有什麽撕番位,加戲亂七八糟的破事,隻是導演編劇都覺得整一段不錯,那就整一段。


    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即便有了子女,一個貧窮家庭也會有數不盡的辛酸。


    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一個有四個女兒一個小兒子的家庭,會對兒子有偏愛,兒子性格容易長歪。但趙家倒還好,大概是因為過於貧窮,大人的重擔分攤到每個孩子的肩膀上,窮人孩子早當家。四弟雖小,也有點智力問題,但是常和姐姐們拍著胸脯說:我是個小男子漢,要保護姐姐們!


    男子漢,就是要說到做到。


    但是有時候,他們到寧願他不要這麽守信。


    趙三花按劇本上來講是趙家姐弟中最漂亮的一個,柳葉眉,杏兒眼,在配上二十不到的女孩家那種嬌嬌柔柔的樣子,很快就吸引到十裏八村一眾男性的目光。窮人家的姑娘長得漂亮並不是什麽好事,因為你不知道盯上你的,是人還是豺狼。


    村長的兒子年齡剛滿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從小都橫行鄉裏無惡不作,但好歹有老子在,不至於太為非作歹。可偏偏他老子這陣子要上城裏去辦點事,這就跟虎兕脫了牢籠般,好不恣肆。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見著了正在田野裏割麥子的趙三花,上前言語調戲了兩句,顏色倒得有點多。雖說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這種教育落後,思想保守的環境下長大的姑娘,哪裏遭得住這番屈辱,哭哭啼啼的就迴家告了狀。


    趙家都是些什麽人?窮得叮當響的屁民一窩,遇到這種事也隻有一個字:忍。但是趙大|草可不管,他鉚足了勇氣,第二天堵上了村長家的門。


    趙家夫妻一大早尋兒子不見,急得團團轉,帶了左鄰右舍滿村滿野的找。苦苦尋了一天後無果,癱倒在家門口。


    日落時分,他們終於見到了兒子,隻不過——


    是最後一麵。


    趙大|草的屍身就停在趙家大堂正中,斑斑血衣脫下來後無人整理,在靈床邊亂作一堆。趙家夫妻哭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趙家幾個姐妹也是相擁而泣。趙大花的懵懂,趙二花的撕心裂肺,趙三花的悔痛交織,趙小花的默默垂淚,五指緊握,鏡頭從女孩的臉上一一掃過,記錄著她們迥異性格表露出的不同情態。


    一幹村民聚攏在趙家門外,臉上都是抹不去的悲慟和憤怒。


    這場群戲拍了好幾遍,一直從下午拍到晚上八九點。


    總算中途休息吃了飯,一種演員對著從房車裏送出來的大廚名菜,紛紛感到一種時光錯亂的感覺。


    劇中情緒是很能影響人的,尤其是在這麽一場持續了這麽長時間的群戲過後,很多人都沒能立刻走出來,渝辭也不例外。為了一會不穿幫,梁樂樂幾乎沒從靈床上下來,覆蓋在身上的布料不敢隨便亂動,隻由著工作人員一口一口喂了幾個壽司和刺身,芥末醬刺鼻的時候都不敢打噴嚏。


    吃完飯,補好妝,接下來的戲分為兩組,趙家人依然在靈堂拍攝趙小花的重頭部分,而另一組則前往村長家,拍攝趙大花的部分。


    這場戲還沒開始拍攝,就進入到清場環節中去。村長兒子的演員鏡頭外也就是個模樣俊俏的小夥子,渝辭進來的時候他正低頭看劇本,大約是在默戲。


    渝辭在劇組不太會同人交流,比如趙家那幾個演員,也就隻有梁樂樂喜歡粘著她,久而久之便熟絡起來。但是像那幾個女演員自己本身就相熟,渝辭也不會拗著性子去強融。趙家那邊尚且如此,其他幾個支係就更陌生了,比如村長家一脈。


    然而一會後的戲,讓她不得不主動走過去,和人打聲招唿。


    “你好。”


    “你好。”男演員抬起頭來禮貌會應。


    渝辭卷著劇本做到他旁邊,正猶豫著怎麽開口,倒是男演員打破了尷尬。


    “我們,要不要來對下戲?”


    渝辭攤開她的劇本,指腹在上麵摩挲兩下,點了點頭,“好。”


    ***


    鞮紅坐在山林小鎮主屋的大廳裏,也就是她第一次和景珍會談的地方。夜晚坐在這裏,涼風從敞開的落地窗灌入,卷起暗藍色的紗簾,同色的薄紗屏風上白梅點點,月光如雪落滿人間。


    此情此景,鞮紅就一個感覺——冷。


    景也好人也好,鞮紅都覺得不是那麽自在。景珍這個人也是個性得可以,大白天裹著個睡袍睡不醒的樣子,晚上偏偏西裝革履,妝容發型精致到無以複加。


    如果不是她此時說出來的話讓鞮紅過於震驚的話,鞮紅或許還會發自內心誇一句妝容不錯。但是這個前提不可能存在,因為鞮紅已經大鵬展翅在暴走的邊沿。


    “一個月過去了,整整一個月啊……”鞮紅手肘撐在黑檀木的沙發扶手上,努力抑製胸膛裏左衝右撞的憤怒火球,抽搐著發出冷笑的聲音,“你和我說一個字都沒寫?”


    “也不是一個字都沒寫。”景珍掏出一打手稿,上麵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各類樹狀圖,“你所謂的‘七魂八命九生九世純武俠’,我已經全部設定完畢。現在簡而言之就是有其魂,還未塑其身。”


    “那真是非常感謝,”鞮紅撐著額頭的手指已經移動到太陽穴位置上,“請用現代人的方式和我交流。”


    景珍把垂到鬢邊的發絲撩到耳後,身子往沙發上一癱,“一個劇本,需要編劇用心血熬製完成。從我筆下出來的角色,都會自己長出腳,從白紙黑字中的跑出來,自己尋到那個最合適的人。這是我的規矩,沒有例外。”


    “我尊重你的規矩,現在有什麽問題?”鞮紅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自己又不是拿鐮刀把她筆下人物的腿全都哢哢砍了,至於麽!


    “你非要為我筆下的角色單方麵指定演員,不允許挑選,更改,這會令我十分為難。”景珍攤了攤手,“或者說,我不讚成你的定角方式。”


    這個劇本本來就是為渝辭買的,電影也是為渝辭投拍,如果不能指定渝辭,那做來有意義?鞮紅開始嚴肅考慮自己找眼前的編劇是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景珍小姐,我希望你能知道,是我,買了你的劇本。”鞮紅字字落地有聲。


    “這點沒錯。”景珍微偏了偏頭,眼角餘光掃到樹根茶幾上用文件夾保存的授權合同,“但我的角色就是我的孩子,他們不論在這一場金錢的交易中歸判於誰,都依然烙著我的名字。一個母親,有義務幫他們選好合適的肉|身。”


    還肉身……鞮紅默默打了個寒戰,越說越玄乎。


    “那你想怎麽選肉|身——不是,選演員?”鞮紅舔舔被咬到的口腔內壁,默默咽下淡淡血腥,“你提要求。”


    對方已然退步,再步步緊逼未免不太合適,秉持中庸之道的編劇表示想要使用指定的演員倒不是不可以。


    其實大約也能理解景珍的心情,現在很多編劇出於各種原因,不得不鬆手讓他人來打扮自己的孩子。既然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被毀成歪瓜裂棗,又何必浪費自己伏案耗幹的一月心血。畢竟鞮紅也明白,渝辭這個名字景珍,就連幾個月前的自己都沒太注意過,她對於景珍這種享有盛名的編劇來說,跟街上隨便拉來一個路人沒兩樣。


    那日提出的人物設定鞮紅自己也清楚,說矛盾都是客氣的,比那種拍廣告時既要明媚又要帶一點小頹廢,整體深沉幽怨但依然天真率然這種嘔血的要求還要過分。編寫這樣的人物,光是設定,捋清晰其中性格邏輯怕是都要花上大半月的時間,說是嘔心瀝血也不為過。這樣出來的作品,如果被一個完全聽都沒聽說過的人胡亂糟蹋了去,是個人都沒法接受。


    想明白情由,對方也鬆了口,鞮紅也不欲繼續死磕。她俯下身,仿長信宮燈的銅座落在一旁,不甚明亮的燈光在她臉上映出一片陰影,讓人產生一種仿佛現在不是在談論角色問題,而是在密謀什麽大逆不道的計劃。


    “那你想怎樣?”


    景珍長眉微挑,燈下明豔不可方物。


    “讓我來驗。”


    ***


    “好,過了。”


    “兩位老師辛苦了,咱們準備換場地。”


    渝辭癱在床上沒有立刻起來,剛才最後一個鏡頭是在暗室裏捕捉她眼角流下淚的特寫。


    合作的男演員已經在一旁扣好上衣,這時走到床邊把渝辭扶起來,“剛剛沒有磕到吧?”


    渝辭還有些恍惚,等臉上被化妝師補上微涼粉底液,才慢慢適應過來,“沒有,謝謝。”


    “沒、沒有。剛才吵得比較激烈,我一進入狀態就不太能注意到邊邊角角的地方。”飾演村長兒子的男演員性格有些內向,說到這裏他自己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而渝辭則還他一個安然的笑容。


    這場戲分為兩段,前半段是趙大花找村長兒子去拚命。趙大花雖然是傻的,弟弟死後也一直有些懵懵的,但是親人嘛,打斷骨頭連著筋,她再傻也感覺到了那種拳拳鑿在心上的鈍痛。


    渝辭把趙大花失去弟弟後的那種細節拿捏的很到位,她甚至沒怎麽哭,隻是傻不愣登地抄起屋外鋤地的鋤頭往村長家衝的那段,就惹哭了在場不少工作人員。


    她闖入村長家院子的時候,門扉虛掩著,殺死他弟弟的惡棍正在屋裏愜意的喝小酒。天生失智的姐姐也能感覺到從腳底竄起的怒焰,二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後半段便是整部劇裏最虐心的劇情之一,她被打到右腿骨折,一根手指被砍斷,半邊臉腫到媽都不認識,最後被盛怒難遣的村長兒子玷|汙|了|身|子。


    當然為了能過審,這一段是含蓄到不能再含蓄,倆人幾乎都沒有什麽實體接觸,這樣渝辭難得好受許多。


    但是渝辭為了能讓自己更加融入趙大花的角色,使用了沉浸體驗的方式來演。


    這是她第一次演到這樣的劇情,也是第一次在使用這樣耗元氣的方式時遇到這樣的劇情。


    能秒進秒出的有,但不是此刻的渝辭。


    導演為了保持這個狀態,本欲收工的想法拋擲一邊,連忙下決定再把接下去的劇情演了。


    如果說前麵整段都是鋪墊,那麽接下來的劇情就是這首壓抑了半日的曲子中最後才出現的高|潮。人逝去的一瞬間,其實很多反映都是鈍的。真正能讓那抹巨大悲傷鋪天蓋地暈染開的,是尚留於世的親人的反應。


    如果再雪上加霜,痛上加痛,痛何如哉!


    趙大花忍著骨折的巨疼生生捱迴了家,拄著的拐杖一鬆,歪倒在自己的床上。眾人預想的,撕心裂肺,痛徹心扉的嚎哭並沒有出現,趙大花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喝水,擦臉,鋪床。


    此時已是深夜,趙家父母一夜白頭,哭到淚幹了,癱坐在趙大|草的靈前。趙二花趙三花守完前半夜正在房中休息,隻有守靈的趙小花察覺到姐姐的異樣,來到姐姐的房中。


    她將雙眼木然凝望窗外的姐姐抱入懷中,輕柔地拍著。


    趙大花僵硬了一夜的背脊一鬆,迴過神來了似的,突然“哇————”的一聲,在妹妹懷裏,殺豬一樣哭了出來。


    “他說他會保護我的,嗚嗚嗚嗚他說過的……”趙大花一邊哭出豬叫,一邊字字誅心,“可是他在哪……啊啊啊……今天晚上他在哪啊……”


    少年幼時拍著胸脯許下的承諾,她一直藏在心底。她或許愚鈍,但也知何為骨肉親情。


    這裏本來是趙小花的主場,因為主角就是在這裏開始一步步走上了複仇的道路,真正脫胎換骨,堅定自己要變強保護家人的信念。她從少年那裏接過已然冰冷的誓言,把它扛在肩頭。在姐姐耳邊一遍又一遍安撫。


    眾人屏息凝神,注視著的卻是渝辭的動靜,而真正是主角的趙小花卻仿佛隻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有些人哪怕不爭不搶,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也難掩遍身光華。


    這大概,就是天生的主角。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4-0802:53:19~2020-04-0823:55: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kanbujian30瓶;從今若許閑乘月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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