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想著陸既明可能在醇園,一路急急走去,沒想到根本靠近不了。醇園被扛著槍的士兵圍得水泄不通,看服飾應當是鄭軍。沈馥隻好又折到聽雨橋西的陸公館,誰知道陸公館也被圍了,他心焦得很,在附近打探了許久,花了不少銀子,才打探出來,陸既明或許不在城內——


    “...... 聽說就在原來瑞福祥孟三少爺的那個園子裏。” 陸公館附近賣早點的老大爺神秘兮兮地說道。


    沈馥一點兒也沒猶豫,眼見著天快黑了,馬不停蹄地出城。


    正值三月初,城外已有春意,輕霧彌漫,乍暖還寒,偶爾能聽見寥寥幾聲清亮的大雁鳴叫聲,那是南歸的早雁。落雁灘剛剛曆經戰役,看上去還很有些殘損,地上還能猜到不少子彈空殼。


    沈馥不由得愣了神,去年此時,他與陸既明還在落雁灘上獵雁呢,如今一眨眼,竟已是一年光景。


    孟三的園子外果然也圍了人,而且守衛之嚴密,一點兒也不遜於城內。


    城內兩處居所嚴加看管、大肆搜查,連城外也這樣守衛森嚴,不像保護,更像監禁。難不成鄭肇得了勝就翻臉了?迴頭將合作夥伴陸既明斬盡殺絕?


    沈馥越想越焦躁,隻覺得早春的風都吹得人煩悶,左右踱步,將新抽芽的蘆葦踩得左歪右倒。他深唿吸幾口氣,靜下心來,蹲在暗處,借著夜色仔細地看守衛輪班——守衛沿著外牆排布,二十步左右一人,一小時換一班。


    兩班輪換時,自有一小段小到不能再小的空隙。


    如今也別無他法,沈馥咬咬牙,準備趁下一次換班時,瞅準空隙翻進牆去。正在此時,漆黑安靜的蘆葦叢中有細碎的聲音,像是枯黃的草被誰踩了一下。


    沈馥一激靈,想也不想,動作迅猛地從腰間抽出槍來,一下上膛,指向黑暗。


    幸而,舉起雙手自蘆葦叢中現身的是楊翎。


    沈馥與楊翎是前後腳上的火車,料想打探的進度也差不離,最後都追到了這城外的落雁灘來。楊翎是個利落的人,他早就猜到了沈馥不可能善罷甘休,必定會隨著他偷偷北上,於是便在這裏等著。


    眼瞅著馬上就到了守衛換班的時候,楊翎急急地說道:“我將守衛引開,離開時以鳥哨為號。”


    話音剛落,兩人便貓著腰湊近去。楊翎給沈馥遞了個眼色,便轉身朝院牆那邊走去。沒多會兒,遠處發出不小的動靜,似是有槍響,守衛正值輪班,乍聽到了槍響,都驚疑不定,派了大半人過去查看。


    剩下的人少,沈馥瞅準空隙跑過去,輕盈跳起,扒住牆頭,擰腰便上,不發出一點兒聲響便翻進了院子裏。


    上一次進孟三的園子,已經是一年之前了。沈馥隻記得園子並不大,他翻牆落地處正好有座太湖石壘成的假山,假山後是潺潺流水,有虹橋架在流水上,跨過了橋再走進去便是臨水的軒榭,還有一幢小洋樓。


    院子裏通了電,亮著暈黃的小燈,沈馥躲在假山石後,一眼看去,心差點漏了一拍。


    不遠處就是一棵粗壯大樹,樹枝仍舊光禿禿的,還未發新芽,樹下站著個高大瘦削的西裝男人,插著兜正在抽煙,吐出的煙與春霧混在一起,不知哪兒是煙,哪兒是霧。


    春寒料峭,陸既明站在樹下吸煙,卻隻單穿了襯衣,燈光穿透襯衣,顯出了他的腰背輪廓來,看上去是瘦了一些。


    不過是分別幾個月,沈馥看他卻恍如隔世。


    陸既明似有所覺,正要迴頭時,屋裏頭卻走出一個人來叫他。沈馥正要邁出去的腳步頓住,連忙躲迴到假山石後,讓假山石的陰影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隻透過假山石間的縫隙視物。


    來的是個中年男人,身著戎裝,步伐鏗鏘有力,麵容整肅,不苟言笑。


    相比起來陸既明就懶散得多,倚著樹幹,隻朝他點點頭,姿態隨意,語氣卻頗為謙遜恭敬:“大帥事務繁忙,還能撥冗到城外與我一敘,看來是有重要的事情了。”


    北伐已經塵埃落定,能擔得起陸既明一聲 “大帥” 的,也隻有鄭肇了。


    鄭肇看了他一眼,聲音沉厚:“城內已經清點得差不多了......”


    兩人離得不遠不近,沈馥聽得吃力,扒著堆疊的太湖石,腳下踩到了碎石子,不經意間發出了細碎的窸窣聲。鄭肇是何等的人物,在槍林彈雨裏活下來的,耳聰目明,一下子便有所覺,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便往沈馥那頭射過去。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既明換了個姿勢,不再倚在樹幹上,而是站直了,這一下就把鄭肇的目光擋住了。他笑著說道:“大帥既已清點過所有文書,就明白既明的心了。晉中六省並非我所圖,拱手讓與大帥,也算是我為建設統一政府出一分力。”


    陸既明所說的話吸引了鄭肇的注意,他不再看向假山,沈馥暗暗鬆了口氣。


    鄭肇也放鬆了下來,他見陸既明手指間夾著煙,便也摸自己的衣兜,誰知道掏了個空,沒帶煙。這時候,陸既明很該把自己的煙散給他,誰知道,陸既明卻笑眯眯地說道:“抱歉,這煙是內子親手卷的,數量不多,不好散給大帥。”


    鄭肇無心探陸既明的私事,還是循著前頭的話往下講。


    “當時人人都說平州的陸大少爺是個草包,但我卻不這麽認為,” 鄭肇說道,“若是個草包,能狠心將祖父治死嗎?若是個草包,怎麽能多年一直在醴陵養兵——”


    陸既明麵上仍是掛著懶憊的笑,仿佛鄭肇在說的並不是他一樣,但他心中卻一沉,明白鄭肇並不能完全信他。


    鄭肇雖不像嚴一海、陸重山之流陰狠毒辣,但也不是易與之輩,雖然陸既明向他投誠,但陸家在晉中經營多年,陸既明本身在醴陵也養兵多年,鄭肇如何能真正放心得下。這段時日,鄭軍逐漸接管平州,在醇園與陸公館大肆搜查,禮貌上是請陸既明移居城外,實際上就是軟禁。


    說來說去,鄭肇還是忌憚陸既明的。


    陸既明懶得和他周旋,滿心想著就是要繞到太湖石後麵,看看那發出窸窸窣窣聲音的是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醴陵所養的兵,是家父親手交予我手上的,我無意再戰,早已將兵士遣散。” 陸既明話鋒一轉,終是露出了些鋒芒來,“為表誠意,我一直遵循大帥之命,坐困於這方寸小院裏。但我也有心腹舊將蟄伏醴陵,若要舉事,也是一唿百應。大帥若要將我困死,也要問過他們願不願意。”


    被他刺了一下,鄭肇也不說話,目光沉沉,一時間,小院裏安安靜靜的。沈馥不由得手上用力,緊緊地掰住假山石,緊張得心直跳,生怕鄭肇突然發難。


    陸既明是八麵玲瓏的人,見氣氛急轉直下,又悠悠然往下接著道:“我坐困於此,就是為了安大帥的心。我陸既明沒有大誌,上一輩的恩怨已經塵埃落定,此時唯一的願望,就是守著一方小院,與家人過安穩日子。要如何才能安大帥的心,大帥盡管說來。”


    他這一番話,頗有一些真誠在,再說了,以身為質,把平州交割出去,這已經是最大的誠意了。


    鄭肇終究不是嚴一海、陸重山那等狼心狗肺之輩,他上下打量陸既明,仿佛在掂量他的話裏有幾成真假。陸既明也不心虛,正正地立著任由他看,坦坦蕩蕩。


    半晌,鄭肇終究是開口道:“一年。”


    沈馥在假山石後眉頭緊皺,陸既明卻隻是點點頭。


    鄭肇說道:“你就在這裏避居一年,一年時間,我足以平定陸、嚴兩黨留下的亂勢,到那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陸既明打斷道:“到那時,我也不足為患了。”


    鄭肇被他一噎,也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了,朗聲笑了起來。此時,他越發像一個字字鏗鏘的軍人,眼神發亮,似閃著火焰。他說:“那些說你是草包的人,倒真是狠狠地走眼了。一年後,若你有意到統一政府任職......”


    陸既明又打斷他:“不必了,多謝。”


    臨走時,鄭肇狀似無意地打探道:“我曾聽聞,你在平州辦過一次婚禮?”


    直到這時,陸既明才一掃剛才的懶憊,突然冷肅起來,認真說道:“生死富貴我都是置之度外的,隻有我的家人,任何人都不能碰。”


    鄭肇明意,連忙告饒,轉身要走了。


    陸既明送他兩步,也不再送了,站在虹橋上,迴身看向水邊太湖石壘成的假山石。沈馥躲在假山石後,心砰砰地跳,踟躕著跨出一步,從假山石後露出了半個身子。


    兩人隔水相望,一時無言。


    就在沈馥要邁步時,牆外不遠處,突然響起了幾聲清亮的鳥叫聲。沈馥一驚,這是楊翎給他的信號。楊翎聲東擊西引開守衛也維持不了多久,信號一起,證明衛兵很快就要迴來,到時候他就走不得了。


    陸既明明顯也聽到了鳥哨的聲音,他的腳步幾不可見地往前邁了一步。


    鄭肇還未走遠,隨時可能折迴,陸既明看著近在咫尺、隻隔了一灣池水的沈馥,看見沈馥的眼神映著院裏的燈光,仿佛有千百句話要講。最後,他還是止住了腳步,朝沈馥做了個嘴形:快走。


    拖不得了,沈馥一咬牙,轉身翻到牆上,隻要輕輕一跳,院牆就會將他們倆分隔兩邊。


    騎在牆上,沈馥迴頭看立在虹橋上的陸既明,他猶豫了一秒,那一瞬間,他有許多話要說,他想告訴陸既明,他們已經在南方置下小院,和陸既明當初說的一模一樣。


    但最終,他隻是抬腿下跳,消失在牆頭上,融入了夜色之中。


    陸既明站在原地,腳下是橋,橋下是潺潺流水,他立在那裏,久久都沒迴過神來。外麵已經沒有任何動靜了,他還仍舊看著空空如也的牆頭,先是歎了一口氣,然後又笑了。


    隔水一望,暫解相思。


    作者有話說:唿,寫完啦! 寫到最後還是有點鼻子一酸,感謝大家看到最後!番外見! 番外想看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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