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輕快的舞曲,女士們的裙擺如花兒盛開一般搖擺著,皮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有節奏地敲出了清脆的聲音。臉上戴著的麵具擋去了他們的大半張臉,這讓每一個人更加輕鬆而快樂——短暫地扮演著另一個人。


    冼春來也在其中。


    比起其他人,他並沒有那樣享受這種西式的音樂與舞蹈。


    他從小便學戲,是下了苦工的,開始時並沒有什麽名堂,跟著戲班的班主到處走穴。很窮,坐不起車,通常都是班主坐著黃包車,他們幾個小戲子跟在旁邊,一路連走帶跑,腳上是厚厚的繭子。


    其中的艱辛苦澀,非兩三句話可以說清。


    但如今,天上掉餡餅了,他有機會可以擺脫下九流的身份,再也不用逢場作戲、作癡陪笑。隻要他能時刻留意陸既明的行蹤,留意誰跟在陸既明身邊,甚至打聽到一點要緊的消息,他的生活就能產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心裏裝滿了事,冼春來跳舞並不專心,幾次不小心踩到舞伴的腳尖。


    他一邊不住地致歉,一邊在旋轉起舞的人群中找尋陸既明的身影。陸既明並沒有在跳舞,而是倚在通向樓上的樓梯邊,仿佛心事重重,一點都不像是宴會的主人。這讓冼春來心中一凜,直覺告訴他,今日可能有事要發生。


    正在他看著陸既明出神時,旁邊突然走過一個人,仿佛也心不在焉,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肩膀上。冼春來驚唿一聲,撞到他的那人麵具也被撞歪了,驚鴻一瞥間,冼春來認出來了這是沈馥。


    沈馥像是怕被他見到,連忙又把麵具戴正,移開目光,匆匆地擠開前麵的人,引起幾聲半怒半嗔的抱怨。


    冼春來緊緊盯住他,心裏很是納悶。


    沈馥在門口被攔住了的事情,早就成為了今天宴會的開胃菜,被翻來覆去地討論了好一會兒。冼春來知道,陸既明是狠狠地寵過沈馥一段時間的,但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混進來的,混進來又有什麽用。


    沈馥在人群裏穿梭,好像一尾魚在水裏遊弋。他感覺到背後有一道視線一直在追著他,他滿意極了。


    忽然間,有人狠狠地扼住他的手腕,用力極大。都不必迴頭,沈馥借著音樂的掩護,低聲說道:“疼……”


    陸既明馬上鬆了鬆勁,但卻沒鬆手,沈馥滑不溜手的,一鬆手就找不著。沈馥隻好任他拽著,一路順著樓梯上去。沈馥迴頭看了一眼,絕大多數的人都沒留意他們,但人群中的冼春來確卻是緊緊盯著他們。


    兩人一路上樓,到了書房裏。


    沈馥說道: “拉我幹什麽,大家都看到了。”


    “你接下來可別再添亂就成了。” 陸既明沒好氣地說道。


    他早就猜到門房和楊翎有可能都攔不住他,再說了,還有方媛裏應外合。但攔不住也有攔不住的好,把人在眼皮子底下看著總不會出幺蛾子。被冼春來看到也就看到了,接下來有更值得他操心的事讓他操心。


    沈馥坐在陸既明慣常坐的沙發上,翹著腿,把麵具摘下來拿在手上左右倒騰著玩,一副 “我今日就是來玩玩,什麽都不幹” 的樣子。


    陸既明不吃這套,今日很要緊,得讓冼春來接收到該接收的信息。


    按照原來的設想,方媛會露臉,故意引冼春來上來偷聽,偷聽到她和陸既明談軍火生意,讓冼春來誤以為陸既明同日——也就是下月廿四,也有軍火到港。於維鴻可能會有懷疑,但陸既明想好了,他會親自出現在蓬萊港,親自上那搜填了火藥的船,以自己作餌,哄於維鴻入局。


    但前提是,沈馥不會攪局。


    “我得把你綁起來才行,” 陸既明沉著臉說,“嘴巴也堵起來。”


    沈馥不為所動,甚至吹了聲口哨,無辜地說道:“原來你愛玩這個,早說無妨。”


    陸既明根本不接他的茬,竟真的從書房的角落裏拿出一截粗麻繩來,站到沈馥麵前,朝他抬了抬下巴,命令道:“伸手。”


    沈馥乖覺地伸出雙手,手腕相對著遞出去,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


    陸既明眯著眼,抻開繩子,往沈馥手腕上繞圈。方才在樓下時,陸既明肉緊,在眾人中間扼住沈馥手腕時的確力重,沈馥的手腕上明顯紅了一圈,麻繩才繞上去,沈馥就輕輕縮了縮,垂著眼睛,睫毛一顫一顫的,小聲說道:“輕點——”


    幾乎是下意識的,陸既明手上動作頓了頓,繩圈鬆了。


    就是在這電光火石間,沈馥突然發難,雙手往外用力,把繩圈撐大,反套在陸既明手上。這是有心算計無心,沈馥手上一收一扯,繩圈收緊,竟然反而把陸既明雙手縛住了。


    陸既明一驚,怒道:“你——”


    正在這時,書房的門被猛地打開,來人是方媛,壓著嗓子說道:“要來了。”


    陸既明被她分散了注意力的這一刹那,早有準備的沈馥等的就是這一刻,手上一點兒也沒鬆,牽製著陸既明的手,擰腰去絆他的腳,趁陸既明站不穩跌坐在沙發上時,跪到他大腿上,用全身的重量壓住他不讓他亂動,手上也一刻不歇,將繩索的兩端繞緊在沙發靠背頂端的兩個凸起的木雕上。


    陸既明猛地用力,繩子都快勒進肉裏了,但還是扯不動。


    一切就在瞬間發生了,方媛反手掩上門,快步過來,繞到沙發後麵,幫沈馥把繩結綁死。


    陸既明估計這輩子都沒吃過這樣的大虧,眼神陰沉,刀子似的,盯著方媛。方媛的手抖了抖,但還是穩而快地綁好了,連忙小聲嘟噥道:“他讓我幹的……”


    沈馥抬手抹掉額頭上的汗,鬆了口氣,把散下來的額發撥開,從陸既明身上下來,以防萬一,又翻出一截繩子,把陸既明的兩隻腳分別和沙發底的兩條木腿起來。這下,陸既明紮紮實實地被捆起來了,動都動不得。


    “沈馥……”


    陸既明叫了一聲,卻也隻叫了一聲,沒往下說,明明都被捆得緊緊的了,氣勢卻沒落下風,目光沉沉地盯著沈馥。沈馥本就心虛,他騙過那麽多人,讓那麽多人恨他,他都沒有這麽心虛過,他避開陸既明的目光看向方媛。


    方媛定了定神,說道:“大少,既定好了日子,我人也來了,到時候定然不會出差錯,錢貨兩訖。”


    這是說給外麵偷聽的人聽的,陸既明的臉比鍋底還黑。但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了,陸既明隻能順著之前說好的往下接。


    “方小姐的信譽,我是信得過的。”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方媛說道:“大少過譽了,軍火是至要緊的,我一定盡心。今日人多嘴雜,不多說了,下月廿四,我們在蓬萊港東港見。”


    要說的都說明白了,方媛朝沈馥做了個 “我走了” 的嘴形,戴上帽子遮住頭發,戴上麵具遮住臉,從書房裏出去,溜之大吉。


    話到這裏,基本就是陸既明與方媛之前說好的謀劃了。


    書房外,冼春來正躲在角落裏,看著方媛匆匆離去,心裏有了計較,正在他打算悄無聲息地下樓時,書房裏突然又傳來了說話聲。


    “大少——”


    冼春來腳步一頓,他聽出來了,這是沈馥的聲音,那就是說沈馥一直在裏麵。這樣說來,陸既明講那些謀劃時也沒避開他。這和於維鴻和他說的不一樣,這和他自己的所見也不一樣。


    感覺到這其中有貓膩,冼春來便不動了,繼續躲在門外往下聽。


    書房裏頭,陸既明被綁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卻是一瞬不錯地盯著沈馥的眼睛。沈馥在他身前來迴踱步,卻在迴避著他的目光。


    “大少——” 沈馥叫道。


    這迴,他們的目光終於對上了。陸既明壓著聲音,近乎於氣聲,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沈馥,你不要自把自為。” 他說道,“若是出了什麽差池,是會丟命的,想想你姐姐。”


    若是出了什麽差池,你也是會丟命的,沈馥想道,與其讓陸既明以身犯險,不如自己也下場去加一碼,這樣勝算更高,就像之前好多次那樣,陸既明將自己當作豎起的靶子,引得敵人放鬆警惕,漏了破綻。


    他不似陸既明那樣壓著聲音,提高聲音,就是存心要讓外頭的人聽見。


    “既明,” 沈馥鄭重地說道,“我是飄萍般的命,從小就居無定所,數迴死裏逃生,總覺得自己的命是偷來的,過一日便賺一日......”


    陸既明狠狠地拽了拽縛手的麻繩,力氣之大,連沙發都 “吱嘎” 一聲在木地板上移了位。他壓著聲音朝沈馥說道:“別說了。”


    沈馥聽不見似的,自顧自地繼續說:“在平州我沒想過會遇見你,也沒想過會...... 我是騙過很多人,但騙人容易,騙自己難。那日你說你喜歡我,原來賺來的這麽多日,竟都是為了等那日。在那一日,我講的都是真心的,我半點兒也不想與你分離。”


    陸既明看著他,手上被麻繩勒住的地方疼得發麻,但也不及他心裏難受。


    沈馥講得動情,話裏卻是半真半假地摻著,讓人分不清他的真心真意是什麽。


    陸既明想到,若此中情真,那沈馥又怎麽忍心讓自己看著他奮身涉險?又為什麽能讓剖白的話變成此刻的謀劃中的一個籌碼?若此中情假,這樣說來隻為了取信外麵的人,讓人知道他們關係匪淺,彎彎繞繞的不也拐迴到了一片真心上嗎?


    陸既明的心就像是被好多雙手捏住,跳都跳不動了,他小聲說道:“若是你有什麽差池,我會恨你的。”


    沈馥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演完這場似真似假的深情戲碼。


    “賺來的命賠給你都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去哪兒你也去哪兒,你說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想看大家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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