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既明好像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工作,找了一日大模大樣地到了省政府財政部去。他突發奇想,說要改革時弊,替政府創收。他坐著財政部長的辦公椅,腿高高地架在桌子上,部長立在旁邊垂手聽著,聽了半天算是聽明白了。


    他陸大少爺要在財政部成立一個管轄賭場的小部門,專給賭場發資格證,不合格的賭場不讓營業。*


    財政部長人到中年,抓破禿瓢腦袋也不知道大少爺突然操哪門子的心。


    章振鷺不在,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人願意給個決議,拖來拖去都沒個結果。陸既明哪裏是個能等的主兒,和平日幾個喝酒遊玩的少爺一塊兒,花點錢請了些街頭的幫閑,直接打著政府的旗號到賭場去,不讓人家營業。


    不管真假,賭場的人不敢和陸既明叫板,政府的人也不敢明著唱對台戲,隻能紛紛暗自叫苦,流水似的錢和禮往陸既明那兒送,一點兒都不敢省,生怕被斷了生計。


    開得了賭場的,個個都是人精,不僅往陸既明那兒使力,沈馥那頭也沒落下。沈宅也是日日迎來送往,周日的沙龍辦得風生水起,人人都以受邀為榮,要是在沙龍上能碰巧遇上陸既明,和他搭個話,那就夠他們吹噓上三五個月了。


    眼見著家裏的小金庫一日日地滿起來,沈令儀日日樂開花,日日變著花樣地給兄弟倆買吃的,吃得小阿的臉蛋都圓起來,看起來更顯得可愛了。


    沈馥喜歡揉他的臉,在埋頭吃水果的時候揉,看著他腮幫子鼓起來像隻兔子。沈馥還想著賺夠了就跑,但想起來平洲一路上的舟車勞碌,想想還是再安穩地呆一會兒。他們也過過那種餓得吃草皮的日子,現在的日子雖說要戴著麵具過,但好歹不會吃苦挨餓。


    小阿吃著吃著,突然說道:“哥,我看到姐給維鴻哥哥寫信。”


    沈馥一愣,說道:“真的?”


    小阿埋頭吃著,沈馥隻能看到他亂糟糟的發旋,他小聲說:“真的。她不會還在傷心吧?”


    “小孩子家家的,別管這麽多。” 沈馥揉揉他的頭。


    小阿連忙撫平自己的亂發,嘟噥道:“不小了,我十七了。”


    眼看著今晚又要辦沙龍,沈令儀轉著圈兒地布置客廳,嘴裏哼著留聲機裏放的小提琴曲,臂彎裏搭著五六件旗袍,挑不出來該穿哪一件。沈馥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又把要問的話全吞進去了。


    當晚的沙龍,陸既明又來了。


    他最近在賭場這件事上占了上風,受了好處又出了風頭,正是開心的時候。沈馥坐在壁爐邊的小沙發上,他非要擠著坐到沙發扶手上,手拿著酒杯,架著沙發靠背,狗挨著他的腿趴著打瞌睡。


    沈馥手上夾著煙,陸既明非要讓他喝自己杯子裏的酒,沈馥忙推卻:“我量淺,洋酒太烈,不能喝。” 陸既明非要他嚐,糾著纏著不放,在座的人都默契地仿佛沒看見沒聽見,熱烈地聊著自己的。


    眼見著再糾纏下去就不像話了,沈馥隻好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臉馬上就紅了起來,直紅到耳根,眼神也愈見迷蒙。陸既明手扶著沙發靠背,彎著腰和他附耳低語,嘴唇擦著耳朵,意態狎昵。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急促而刺耳地響了起來。


    應邀的客人都已列席,是誰來得這麽晚又這麽急?門鈴一陣一陣地響,沈令儀忙站起來去開門,門開了,外頭站著個瘦小的少女,竟然是章燕迴。


    一時間客廳裏靜極了,沒人說話,客人們麵麵相覷,隻聽到留聲機傳出的樂音。陸既明壓根兒沒理她,依舊埋著頭和沈馥咬耳朵,竊竊私語,不知在說什麽。還是沈令儀眼風掃過,見章燕迴又急又窘,十指都絞在一起,臉是白的,眼眶卻是紅的,給她解了圍。


    “久聞章小姐是個嫻靜的人,今日蒞臨......”


    章燕迴不待她說完,朝陸既明喊了聲 “表哥”,聲音又尖又細,陸既明好似沒聽見,她又猶豫著張口,說道:“表哥,大哥他、他出事了......”


    她口裏的大哥自然是章振鷺,章振鷺此時應該在豫北與嚴一海談判對峙,怎麽就出事了?沈令儀往門外一張,載章燕迴來的車旁,立的是醇園的衛兵,她知道這是真出事了。


    陸既明聞言立了起來,眉頭微皺,章燕迴還待說話,陸既明卻沒想聽,拿了外套,大步走了出去,上了門外的車。他喊了聲 “開車”,衛兵聽他的,發動汽車往醇園開去,留下章燕迴一個人立在原處,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


    客人們見出了大事,都無心再喝酒交際,紛紛告辭了。沈馥似是醉狠了,挨在沙發上靠著,閉著眼沒說話。沈令儀看了章燕迴,好心說道:“我去幫你叫個黃包車來。”


    她踩著高跟鞋出去了,小阿一直立在旁邊看,見章燕迴像支杆子似的立在客廳中間,臉色煞白,眼眶卻是紅的,手足無措,小阿便從桌上摸了顆酥糖塞她手裏。


    沈令儀很快迴來了,搭著章燕迴瘦削的肩送她出去,夜深了,又是個小姑娘家,沈令儀就讓小阿跟著車送她迴家。


    她倚著門見車走遠了,迴身朝沈馥歎道:“錦衣玉食長大的小姐也不是好當的呢。”


    沈馥抹了把臉站起來,神色清明,他量不淺,剛才不過是裝的,陸既明走了他也沒起來,不過是怕章燕迴尷尬過頭了。他朝沈令儀說道:“看來是出大事了,家裏的東西,你看著哪些能悄悄脫手換成現銀的,都準備著。”


    沈令儀說:“知道了。”


    沈馥上樓洗漱去了,沈令儀一個人站在門邊出了會兒神,關上留聲機,沒多久,小阿迴來了,出了一身的汗,沈令儀忙讓他去洗澡,自己迴房,從抽屜裏抽出一張信紙,伏案寫了起來。


    夜半的醇園裏無人能睡,正房亮著燈,章燕迴獨自一個人迴來,陸重山和幾個將領正在說著什麽,陸既明在一旁看著自鳴鍾來迴晃蕩的鍾擺出神,沒人在意她。


    陸重山問:“傷得嚴重嗎?電報上怎麽說的?”


    其中一個將領迴道:“說是後背肩膀各都中了槍,很危險。”


    陸既明嗤了一聲,伸了個懶腰,說道:“人都沒死,有什麽好說的,搞得像明天就要出殯似的”


    沒人敢搭他的話,陸重山抓起手邊的茶盞就往他身上扔。老爺子似是氣極,扔偏了,茶盞碎了一地,茶渣茶水滿地都是。陸既明看都不看一眼,起身走了,擦過章燕迴的肩膀,仿佛沒看見她。


    裏頭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仆從走出來請章燕迴到西院去休息。


    章燕迴心中忐忑,手心潮唿唿的,那顆酥糖還被她攥在手心裏,融了,黏糊糊的。偌大的醇園,縱使燈全亮了也是黑漆漆的,碧瓦飛甍在夜色裏顯出一點輪廓,很嚇人,她從小就怕。


    陸既明出了醇園,驅車迴了陸公館。秦雁已經在書房等著他了,遞給他一份電報。陸既明仔細地看著那份電報,越看眉頭皺得越緊,臉色陰沉。


    章振鷺是在與嚴一海方的將領會談時中的槍,開槍的人死了,死無對證。會談不歡而散,章振鷺傷勢嚴重,就地取了子彈之後,連夜被送迴平洲。嚴一海搶了豫北產量最高的一個鐵礦的開采權,退兵迴去了。


    這一趟下來,豫北還是橫在南北兩邊中間,嚴一海就算得了十個鐵礦,一時間也壓不過陸重山,鬧了這麽久,除了傷了章振鷺,最後竟是不鹹不淡的。


    陸既明一開始還想不明白,他凝神細想:章振鷺受傷,誰能撈著好?


    最直接的受益人肯定是陸既明,但這事兒不是陸既明做的。章振鷺雖然手握兵權,但兩方會談時殺人,嚴一海還沒那麽傻,他還沒那個能耐和陸重山撕破臉。那剩下的,就隻有陸重山了。


    陸重山接下來如果揮兵北上,那還有可能隻是借題發揮,但如果他大事化小,那章振鷺受傷就必定有他的手筆。


    陸既明腦中一片清明,心中稍定,接下去隻需靜觀其變。


    他說:“我們的人是跟在章振鷺身邊的嗎?必須得保住他的命,他還沒到死的時候。另外,前段時間得的那些禮,我挑了些沒印沒戳的,你去統統換成現金,匯到醴陵,那頭的賬上還差不少錢。”


    秦雁點頭,領命去了。陸既明在書房裏,劃了根火柴,將電報點著了,沒一會兒,電報就燒成了灰燼。他脫下西服外套扔到一邊,扯鬆了領帶,躺在沙發上,看著玻璃吊燈出神,喝了點酒,腦袋刺刺地疼。


    他一摸褲兜,裏頭有根煙,是他從沈馥那裏順迴來的摻了茉莉花末的煙。他也不點,就這麽叼著,舌尖有股淡淡的茉莉香味,腦子一下子清醒多了。


    陸重山出手了,他想道,他也得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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