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無助。


    他?其實?一直過得很順遂, 很少遇上真正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遇上了,也總有秦子規。


    秦子規很聰明, 比他?見過的其他?所有人都聰明,好像什麽都知道, 什麽都懂, 什麽都能幫他?解決。


    所以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很依賴秦子規,而?秦子規也都處處照顧著?他?。


    可是如果?秦子規走了呢?


    但?秦子規怎麽會走呢。


    他?明明答應過自?己不會走的, 他?一向說話算數的。


    盛衍低頭揉了揉眼睛, 不想讓某種液體掉出來。


    反正他?不會讓秦子規走。


    他?從小到大就是一個不講道理又很霸道的人, 既然秦子規說了是他?的了, 那其他?人就不可能搶走。


    想著?,盛衍深唿吸一口氣,拿出手機,打算給?許女士打個電話試試。


    但?剛拿出手機, 門口就傳來動靜。


    盛衍忙出門一看?,一個穿著?黑色骷髏t恤和?牛仔褲的青年正吊兒郎當地在門口換鞋,看?見他?似乎有些驚訝:“盛衍, 你?怎麽在這?兒?你?沒去醫院嗎?”


    “什麽醫院?”盛衍覺得江飛應該是知道些什麽的。


    江飛則慢條斯理換著?鞋:“能是什麽醫院, 市人民醫院啊。我嬸嬸這?幾天一直不舒服,晚上吐著?吐著?突然暈倒了, 就送到市人民醫院去了,說是高齡孕婦怎樣怎樣, 我也不太懂,反正還挺危險的,忙了大半天, 剛剛才穩定下來。你?姥姥姥爺和?我叔叔都趕過去守著?了,連我奶奶都趕過來了,你?不知道嗎?”


    盛衍不知道。


    這?種會讓他?擔憂分神又幫不上什麽忙的事情,家裏一向是不告訴他?的。


    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沒時間接他?電話嗎。


    “那秦子規呢?”盛衍問出這?個問題後,手指已經緊張得掐入掌心。


    江飛卻吊兒郎當的沒當迴事:“不知道,反正我奶奶說要過來照顧我嬸嬸,家裏沒地方住,正好他?爸又來找他?了,就讓他?把地方騰出來了。不過好像他?有點中暑,還有點嚴重,這?會兒應該也在醫院掛水,他?爸陪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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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盛衍就已經直接略過他?,跑到電梯前,瘋狂按下了向下的按鈕。


    擔憂,著?急,害怕,希望,僥幸,祈禱。


    盛衍也沒有辦法描述出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情,他?隻知道自?己想以最快的速度見到秦子規,隻要見到秦子規就好了,隻要見到秦子規他?就不會讓秦子規走了。


    醫院離家的距離正好兩公裏,但?是以南霧的地形,打車還不如跑著?去快,於是盛衍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過去的。


    入了伏的夏夜沉得連一絲風都沒有,空氣灼熱地黏附在人的肌膚上,悶得人幾近喘不過氣來。


    等盛衍到了醫院的時候,整個t恤後麵都已經被汗水打濕透了,再猛地進入冷氣十足的地方,連一秒鍾都沒休息,就直接跑向了輸液室。


    深夜的輸液室,人少而?安靜,他?跑到門口的那一刻,就看?見了第?一排角落安靜躺著?的秦子規。


    應該是已經輸完了液在睡覺,高高大大的一個人,靠在窄小的座椅上,眉眼寫滿了疲憊,向來冷白得讓人覺得不真切的皮膚,泛起了不正常也不均勻的紅,分布在裸露的胳膊和?脖頸處,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曬傷了。


    秦子規是經不得曬的,今天的天又是今年夏天以來最熱的天,他?怎麽會平白無故曬成這?樣,還中了暑。


    盛衍覺得自?己的眼睛又開始發酸了。


    但?是他?不能酸,不然秦子規肯定會笑話他?的。


    盛衍深深唿出一口氣,想努力藏起自?己所有不好的情緒,不被秦子規發現,然而?還沒等他?上前,就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端著?水杯從另一頭的飲水間走了出來。


    那個男人坐到秦子規身旁,有些拘謹又有些故作親切地問道:“子規,好些了嗎。”


    秦子規闔著?眼瞼,沒應聲,冷淡之意溢於言表。


    那個男人放下水杯,雙手交疊在膝上,歎了口氣:“子規,我知道你?怪我,恨我,怨我,都沒關係,但?是你?跟我走,我還能補償你?,你?留在這?兒,算怎麽迴事?今天江家老太太對你?的態度你?也看?到了,你?留下來,除了受氣,還能有什麽?”


    “我沒受氣。”秦子規閉著?眼,答得很淡。


    那個男人似乎是覺得他?在逞能:“這?還不叫受氣?盛家那孩子,一個電話,你?就得在大太陽底下幫他?找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東西?,找到後,剛送過去,就被叫到醫院來,來醫院了,話還沒說兩句,那個江老太太就讓你?騰地方,你?中暑曬傷,有人來問過你?一句?就這?些人值得你?留下來嗎?”


    “他?們不值得,難道你?值得嗎。”秦子規問這?話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掀,語氣淡得幾近嘲諷。


    那個男人微頓,然後放緩了聲音:“我知道,當時我沒帶你?走,確實?是我的錯,但?爸爸那個時候也是有苦衷的,現在迴來也是為了補償你?。你?跟爸爸走,我們家以後的產業都是你?的,你?想留學,想創業,爸爸都可以給?你?資金,你?也不用再寄人籬下,被人指指點點,要是想這?裏了,也可以經常迴來看?看?,沒什麽不好的。”


    秦子規還是不說話。


    那個男人似乎也急了:“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拗呢?是,他?們是收留了你?照顧了你?,但?是我也說了,我可以把這?些年你?花的錢都還迴去,你?沒聽那個江老太太怎麽說你?的嗎?說你?一個外姓人,是鳩占鵲巢,貪圖他?們家產業,而?且之前你?小姨對你?好,那是因為她沒有孩子,他?們還指望你?養老送終呢,但?是他?們現在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呢,你?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分家產的外姓人,這?個道理你?怎麽就不明白?”


    明明隻是再市儈不過的話,可是一字一句落在盛衍耳裏,他?隻覺得心裏疼得厲害。


    所以秦子規就是一個騙子,什麽給?ktv打個電話就找到了,明明是他?在烈日?底下沿著?那條街來來迴迴地找了三個小時才找到的,偏偏還不告訴自?己。


    所以才會把東西?放到門外就走,都不等著?和?自?己見一麵,就是怕自?己發現他?曬傷了。


    而?且明明都已經中暑曬傷了,還要被江家老太太趕走。


    那是秦子規生活了好幾年的地方,住了好幾年的地方,憑什麽她說趕秦子規走,秦子規就必須得走。


    什麽鳩占鵲巢的外姓人,什麽貪圖家產,什麽有了親生孩子就不會要他?了,這?些傷人的話是能說出來的嗎。


    那個老太太怎麽可以對秦子規這?麽壞。


    秦子規又怎麽可以這?麽好脾氣,讓他?騰地方就讓他?騰地方,那可是他?的家啊。


    盛衍一想到秦子規這?麽高傲的人,麵對那個不講理的老太太的時候,居然隻是一言不發地就打包東西?走了,就知道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秦子規心裏依然覺得他?自?己就是個累贅多餘的人,所以從來不敢多奢求一點什麽,也從來不敢多提一點要求。


    他?這?十幾年來唯一主動提過的要求大概就是自?己給?他?一個名分,可是自?己隻是有恃無恐地任由秦子規慣著?自?己。


    自?己怎麽可以這?麽壞。


    而?秦子規的父親顯然也知道什麽是真正誅心的話,他?歎了一口氣:“子規啊,你?跟我走,我還能盡我所能補償你?,但?你?留下來的話,你?始終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那一刻,盛衍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前,一把牽住秦子規的手,擋在他?跟前,衝著?那個男人道:“你?放屁!誰說秦子規沒有家!我的家就是秦子規的家!”


    十幾歲的少年麵對真正的成年人時,試圖用最大的氣勢來彰顯自?己的無所畏懼,可是嗓音裏的哽咽卻出賣了隻有少年時才有的那種纖細敏感又脆弱的情緒。


    秦子規聽見他?的聲音,睜開眼,像是有些驚訝:“阿衍,你?怎麽來了。”


    盛衍迴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先閉嘴,我迴頭再跟你?算賬。”


    然後再次看?向那個中年男人,語氣篤定異常:“秦子規是不會跟你?走的。”


    而?秦子規的父親看?見他?的時候,先是微怔了一下,然後很快就反應過來:“你?就是盛家那個小孩吧。”


    盛衍沒否認:“對,我就是盛家那個小孩兒,當時哭著?追出去用三塊兩毛錢從你?手裏把秦子規買下來的小孩兒。所以你?當時把秦子規都賣給?我了,你?現在又迴來找他?幹嘛呢?”


    麵對晚輩的質詢,中年男人似乎有些難堪,但?更多的是心虛,隻能盡力溫和?地解釋道:“我來帶子規走,也是為了他?好,想補償……”


    “他?不用你?補償。”不等他?說完,盛衍就直接打斷,“你?剛才說,他?跟你?走,就不用再被人說寄人籬下,指指點點,可是當年他?被人說寄人籬下,被人指指點點,被人吐口水罵野種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你?不在,他?一次次求你?帶他?走,你?都不在。”盛衍想起以前的秦子規,就覺得心疼得厲害,“他?被人欺負的時候,是我去幫他?打架,他?被人嘲笑沒有家長?的時候,是我姥姥姥爺親自?找上門說他?們就是他?的家長?,他?生水痘的時候,是我小姨小姨夫沒日?沒夜的照顧,他?長?這?麽大,一直是我們在他?身邊,所以有人看?不慣他?又怎麽樣?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和?你?,和?那些人都沒有關係,你?明不明白!”


    盛衍說完就拽著?秦子規的手腕往外走去,越走越急,越走越急,一步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放緩,一步也不敢迴頭,生怕一放緩腳步,就被人追了上來,也生怕一迴頭就被秦子規發現自?己紅了眼睛。


    而?秦子規就任由他?牽著?,走在這?個沉悶無比,連蟬鳴都開始乏力的夏夜裏。


    兩個人就這?麽走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走到再也沒人的地方,秦子規才低低叫了聲:“阿衍。”


    盛衍終於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迴頭。


    秦子規又叫了聲:“阿衍。”


    盛衍伸手抹了把眼睛,才終於轉迴身,忍著?哽咽,努力平靜道:“秦子規。”


    秦子規伸手揩掉他?眼角殘存的一點濕潤,溫聲道:“怎麽了。”


    “沒怎麽。”盛衍喉頭上下一哽,然後若無其事道,“我就是想說我這?個人從小就不怎麽講理。”


    “所以?”


    “所以我幫你?把小王子帶迴家了,你?別走了行不行。”


    盛衍伸出手,將那個他?自?己親手做的獨一無二小王子和?小狐狸捧到秦子規跟前,眼眶微紅,像個想努力留住什麽的委屈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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