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北周八姓尋上勿忸太後,武侯帶趙軍壓境時,他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昔日醉酒時,還要過一個漢家女的身子。」


    「按北周這裏的習俗,子隨母,我平日裏住慣了偏殿,頭迴被人以皇子相稱實在不習慣,又很害怕。」想起那段時間,宇文執覺得還很好笑,「倒是隻有我的母親,還願意私下寬慰地和我講些鄉下間的故事。」


    「就是你和我說過的那些?」


    「自然。」他笑說,「不然,我從哪兒搜羅出來那麽多趣事?」


    薑瑤一時沉默。


    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宇文執的親身母妃是哪一個,隻是知道他是後來過繼到步六孤皇後名下的庶皇子。


    宇文執似不經心般接著往下,聲音卻少了一貫的溫雅:「也不知她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竟敢求到先皇麵前,想要替我討一條生路。」


    「真是愚蠢。」


    同為皇室中人,薑瑤明白他的意思。


    如此隱秘的事情,不知道或許尚有一條生路,就怕知道卻人微言輕,一旦密謀者察覺,則有滅口一個結局。


    「那日,我從禦膳房偷了幾塊點心拿給她,隔著屏風,照例聽她說故事,隻是,講到一半,幾個死士沖了進來,他們拿著白綾,活活絞死了她。」


    「我當時躲在屏風的角落,他們沒有發現我。」


    他眸色冷淡,嗅過一口茶,卻閉了閉眼,再睜開,仍是平靜。


    「說實在的,這皇位無趣得很。我沒有你那樣的正義凜然,也沒有什麽需要繼承的遺誌遺願,這鮮卑貴族,滿朝文武,天下百姓如何,關我何事?這些人……」


    他冷漠地勾起唇角:「死了,才最是幹淨。」


    ……


    難怪這十年,他幾乎以自殺方式敗壞北周的底子,以至於人心離散,後來想救也迴天無力。


    周先皇在位雖多暴.政,嚴刑峻法,但內部也算安穩,若不強改,許尚能堅持半百餘年,施仁政,則許可再續近百,偏偏兩大要命之處他皆犯了一遍。


    薑瑤未再說話,抬手提了他的一片子:「下棋不專心,你要輸了。」


    「唔,沒轍。」宇文執仔細端詳了一番局勢,搖搖頭,揚起唇,「阿瑤狡詐,吾不及也。」


    「少來。」薑瑤仍是木著臉。


    他搖搖頭:「隻是,現在迴想起來,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麽?」


    宇文執嘆息,視線卻終於撇向了一邊,侍候在薑瑤身後的聶讓,語氣輕柔依舊,卻是惡毒和冷漠:「我應當早在趙國的時候,就殺了他的。」


    他也將黑子丟迴了簍子:「這樣,起碼你還願意和我一起死。我第二個心願,也算了了。」


    「妄想。」


    「以當時的情況,可不是妄想,我有那麽多的機會……」


    「……」


    見她沉默不快,宇文執悶聲笑了幾聲,終於不再繼續聊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沈太傅的兒子,身體如何?」


    「很健朗,暫任中書舍人,我把梅玉的弟弟托給了他。」


    「是嗎?」他將盞中茶慢慢喝完,「若有機會,替我向他問一句好。」


    「……知道了。」


    她似要去取麵前的茶盞,卻看到宇文執搖了搖頭,向她的麵容緩慢伸出手。


    「錚——」


    聶讓的刀推出半寸,沉下眉,相當警惕。


    可最終,宇文執隻是簡單伸出食指與拇指,將她麵前的玉盞拿住,翻轉手腕,潑在地上。


    「西月泉的水很好,用來泡這種茶可惜了。」


    忽的,他唇角溢出來鮮艷血液,殷紅殊麗,襯得眼前的貴公子更如鬼魅妖魔。


    宇文執帶著笑,撐著劇烈疼痛的五髒四肢,可仍執拗般地凝著她,半開玩笑半是抱怨。


    「真是冷漠,都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能多一些表情嗎?好歹也做做樣子,讓我下去的時候…能告訴楚後…你現在笑起來的樣貌吧。」


    「……」


    「算了,你…信鬼神嗎?」宇文執向後,微靠在椅上,相問。


    「從前信。」


    莫名的,她聲音夾雜細微的凝滯。


    「那就是現在不信了?」宇文執抬首,含笑,望著她,「既然如此,我想向你討一個頂俗氣的願望。」


    薑瑤挑眉:「說來聽聽。」


    「以宮殿廟宇見證,你…許下一世給我吧。」


    他敘述著想像中的可能,「到時候,我們都當個普通人,至少,別再生在皇室了…我給你講故事,天天講。」


    薑瑤沒有應,隻道:「確實俗氣,不過你知道這不可能。」


    沒能得到想要的答覆,宇文執似乎試圖激她:「阿瑤好狠的心,就不能騙騙我嗎?隻是……這麽小的願望。」


    「恐怕不行。」


    「是嗎?那就…換一個吧。」他的瞳孔漸漸發散,聲音小了下去。


    「像這樣,看著我。」


    「……」


    「…抱歉了,阿瑤。」


    以微不可查的口吻道了最後一句,清瘦的男子坐在位置上,無聲無息地將手落下。


    哪怕到最後,宇文執還是不願意閉上眼睛。


    但聶讓知道,他已經死了。


    庭院極安靜,隻有偶然的鳥鳴訴說春朝將至。


    有許久,薑瑤都沒有說話。


    直到火爐漸漸熄止,她才站起身,伸手,蓋住他的麵,緩慢替他合上了眼。<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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