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天門山,已至春末時節。人間桃李漫,流水飛埃過。


    朱同負著沉甸甸的行囊方至寨門,迎麵便見一群孩童嬉戲打鬧著跑過來,於是他停下腳步立在階前,微笑喚道:“阿申。”


    那領頭的男孩一聽,迴首望去,頃刻間便滿臉欣喜:“朱大哥!”


    朱同彎腰張臂,他衝到朱同麵前,輕巧一躍便掛在了他身上,其餘孩子也紛紛湊過來圍在朱同身邊。阿申先開口,興奮難抑道:“你怎的這麽快便迴了?不是說至少三月嗎?”


    “小賴皮猴子。”朱同輕捏他的小臉,溫和迴道:“原是要再待半月的,但我那友人家中有事,便提早與我分別了。我想,一人留在那總無趣味,不如早些迴來。”


    阿申聽了,又睜著雙大眼睛,切切追問道:“那你這次迴了,還走嗎?”


    朱同想了想,噙著笑反問道:“你想要我待多久呢?難不成一輩子?”


    “這就不該問我了。”阿申亦狡黠笑道:“你走這兩月,大當家的不在,都跟丟了主心骨似的。筠姐姐放心不下,燕寶姐也常發呆愣神。你若甘心待一輩子,想來,咱們南燕寨可不會攆你走。”


    提起這寨中之人,朱同心中一暖。他將阿申放了下來,轉而道:“你們近來跟著阿筠識字讀詩,想必也快要坐不住了,且去玩罷。這兩日我同阿筠另有商量,待事了了,再喚你們去塾中進學。”


    說著,他從包袱裏摸出一大摞油紙包好的鬆子糖來,邊散給孩子們邊細心叮囑道:“切記,一日不可多食,免得將牙食壞了。”


    “噯!”


    孩子們一齊聲應了,蹦蹦跳跳的,歡喜得簡直如過年一般。


    大家幾乎都笑鬧著跑開了,然而阿申捧著糖,並沒有即刻離去。他仰頭對朱同道:“對了,朱大哥,咱們那書院有名字了。是筠姐姐想的,昨兒剛刻好字。”


    “哦?”朱同新奇不已:“原先不是說等我迴來再想名字麽,她竟已思定了?取的什麽字?”


    “我不說,你還是自個兒去瞧吧。”阿申卻一擺手,賣起了關子:“筠姐姐可不愛吃鬆子糖,你若沒帶旁的禮給她,小心她惱你!”


    思及佳人蹙眉薄惱的模樣,他可還未曾見過呢。朱同無奈苦笑,旋即重新背好包袱,胸有成竹道:“放心,我自是為她備好了上上之禮。”


    ……


    這一日,原本是晴光大好,可到了午後,天竟蒙蒙暗沉了下來。


    師杭推開窗,聽著林中風掃竹葉的簌簌聲,搖頭歎息,隻好去院裏將曝了大半的書又一本本收迴來。


    她專心低著頭,默默想,當真是如一場夢般。轉眼間,一年時光便又過去了,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是她原先根本不敢奢求的。


    去歲五月,她才離病榻,便拚著一腔壓不住的心氣自南雁寨啟程。為避風頭,她並沒有立即去往鄱陽,而是選擇與朱同一道周遊各地。他們不僅走遍了江浙,最遠還去到山西與湖廣一帶,見識了從未有過的遼闊。想看更多好書就到:j iz ai2 4.c om


    從五月至次年二月,師杭去看了長江、黃河,去登了黃山、雁蕩山和五台山,她終於,去到一個個安寧亦或是戰亂之處,用自己的雙眼與雙足去真實地丈量這個國家。


    她以為自己不敢的,她也曾在路途中質疑過自己究竟能否堅持下來。然而事實是,她遠比她所想象的還要勇敢堅韌千萬倍。城破家滅,經曆過軍中那幾年,以及最後那場死裏逃生後,師杭覺得這世上再沒任何禍事稱得上渡不過了。便是說破天,不過生與死,她幾乎已經死過一迴了,還有什麽可怕?


    直到行完這漫漫旅途,再迴到南雁寨時,任誰都瞧得出她心境大不相同。如今,她笑是真心的笑,哭也是真心的哭,再也不必向他人掩飾作偽。從前困擾她的種種問題,大多也有了解答——例如,書到底是蒙騙人的還是成就人的?


    師杭想,的確不可盡信書。可也正是因為她讀過那麽多書,在切身見識過書中所寫後,再迴頭細讀,簡直有醍醐灌頂之感。


    這廂,師杭正忙著思緒紛飛,全然沒有留意到院外的動靜。待她抱了書冊,款步迴身,霎時便見一高大身影擋在麵前。


    “大同哥!”師杭被驚著了,當下不禁後退半步,旋即撫了撫心口道:“何苦來哉!人嚇人,嚇煞人,也該出聲才好!”


    “我倒是喚你了。”然而朱同頗為歉然道:“卻沒見你迴神。”


    師杭聞言長舒一口氣,瞧見他,也是按耐不住開懷歡歡喜喜道:“我收了信,估量著約莫還有叁五日才能見你,怎到的這般快?”


    “若再不迴返,怕是此處便不需要我了。”朱同指著院門口立著的木板並板上剛漆好不久的墨字,打趣道:“‘一字書院’,倒是好名字。隻是一字成師者,你我二人孰堪大任?”


    師杭眉眼彎彎,學著書生模樣深深一揖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說罷,二人對視一眼,皆朗聲而笑。


    “大同哥,你這一去,叫人好生掛心。”


    師杭說著,引他進屋將成堆的行囊先放下。朱同放罷,理了理衣袖與之對坐答道:“這也是意外之喜,路才過半,竟能收到與你相牽的消息,我如何還坐得定?我此番緊趕慢趕,為圖省事,幹脆連水路都不走了。阿筠,一切為的就是這兩封信,一封是我各處朋友傳來的確切消息,還有一封,來自潮州。”


    “潮州?”師杭怔了一瞬,下意識道:“是師家?”


    師伯彥家中有兄弟叁人,她父親行二。數月前師杭便已得知,她的伯父亦出仕,如今正任潮洲路總管。


    “正是。”聞言,朱同從懷中取出那兩封被仔細保管著的信件,溫聲道:“你且看,看罷,咱們再議。”


    師杭強壓下心底的不安,穩住心緒接過了那兩封信。拆開第一封,展開,字句極短。師杭細細閱過,終是垂下眼睫輕歎道:“果然,還是沒有杭家的消息麽……”


    信中是朱同友人的口吻,那位公子親去杭州城尋訪,未果,故而無奈告知。朱同迴道:“雖說未果,倒也不算毫無所獲。杭家人原先流散於城中,張士誠據城後,他們決心舉家搬遷,隻是不知究竟去向何處。如今未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了。”


    “既是避禍,總不會教人輕易得了蹤跡。無論如何,大同哥,煩你替我深謝這幾位公子。”


    師杭搖搖頭放下這張信箋,確信道:“我舅父半生鬱鬱,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對元人官員向來是沒有好臉色的。至於張士誠,聽說他手下橫行無忌,極愛搜羅珍奇物件。可知他們見了杭家的藏書閣與藏寶樓,決計不會放過。想來,這又是一場血海深仇了。往後若再試著去尋,必得繞開元廷與張部所據之處。”


    聽到這兒,朱同也憶起一樁要事,忍不住憂心道:“阿筠,我曾聽我父親說過,杭家有塊唐時昭宗賜下的鐵券,是族中至寶。執此券,可免死。”


    聞言,師杭頷首道:“確有此物,我兒時曾親見過一迴。‘長河有似帶之期,泰華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使卿長襲寵榮,克保富貴’,這便是其上所言。但當今兵亂不斷,又兼改朝換代,不知是否遺失,更不知有何可為。此物於杭家人是至寶,於尋常百姓看來,怕是隻值幾斛穀子了。”


    朱同心中百轉千迴,他原想說,紅巾軍最是看重世族文士,天家自隋唐時便對杭家恩寵不斷,若將鐵券呈與齊元興,許是能換得一隅庇佑。但他又顧慮著師杭的過往,並不好開口,隻得轉而道:“既如此,那便再看第二封吧。”


    於是師杭拆開了帶有潮州落款的另一封,她已許久未與師家人有過往來了,還以為信中會是伯父的慰問之言,沒想到主筆者卻是位意想不到的人。


    “叁妹妹?”師杭驚得立時起身,訝然道:“她怎曉得我在此處?”


    沒人能解答她的困惑,於是她秀眉緊蹙閱過這封信,每一字都看得極細。良久,師杭看罷,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將信重新折了迴去。


    “我得去尋阿纓來,才好了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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