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孟開平計定率十萬兵馬橫貫徽浙兩地,自昱嶺關深入浙東進攻建德。


    於是,就在這芳草萋萋的好時節,沉周成與一眾人等在城外為元帥大軍餞行。長亭處,胡將軍與其長子胡舍皆著一襲戎裝,而鄒氏則牽著幼子同夫君殷切叮囑著。師杭不願輕易坐車,也騎著馬跟在孟開平身後,遠遠的,她一眼便瞧見沉令宜向她快步走來。


    “筠姐姐。”沉令宜止步,仰著頭抹淚道:“我也想跟去,連你都走了,真不曉得如何打發日子……”


    師杭也無法,畢竟孟開平肯帶上她已經是破例了,令宜較她還小些,自然該同父親沉周成安穩待在徽州。於是她隻得道:“令宜,城中有許多要費心的瑣事。養濟院始開不久,善藥局還未能完工,你若得空,便煩你替我盯著些罷。”


    沉令宜沒想到師杭會將這兩項托付給她,歡欣之餘正欲滿口應下,卻聽師杭又道:“待藥局完工,你便教王蓮芳去那兒,再為他尋兩名司藥做幫手。我已詢過他,他不願離開徽州,隻想於此安度晚年、開方惠民。既如此,那便全了他的心願,讓他留在藥局行醫罷。”


    說到這,兩人對視了一眼,一切都無需多言。沉令宜用力點了點頭,意在讓她放心:“筠姐姐,我明白。”


    不遠處的亭台上,齊聞道與齊文忠兄弟二人遙遙而立。他們身姿挺拔,氣質非凡,宛如兩顆璀璨的星辰。師杭迴首望罷,指著那個方向,對沉令宜笑語道:“都要走了還鬧脾氣,倘若再也見不到了,將來又不該如何哭呢?”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調侃和笑意,仿佛看穿了一切。


    然而沉令宜卻搖了搖頭,並不似師杭預料的那般麵羞,反而坦然堅定道:“若他當真沒用,連做開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將來我即便嫁給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堅強和自信,讓人不禁為之動容。


    師杭聞言,不禁笑出了聲。她忽然發現,這些在軍營裏長大的女兒家自是與眾不同。她們自幼便目睹著戰爭的殘酷和軍人的勇敢,對於離別和生死有著獨特的理解。她們不會輕易落淚,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內心的情感。


    放眼望去,並沒有誰家的眷屬哭哭啼啼以帕拭淚。送別夫君於她們而言,已經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們雖然心中充滿了不舍,但更多的是堅定的信念。她們堅信,重逢的那一刻一定不會遙遠,而且會是在勝利的慶功宴上,而非黃土隴中。這種堅定和樂觀,讓師杭深深地感動。


    思及當日爹爹堅守城池時,城中元軍守備麵對敵軍的絕望之態,師杭隱隱覺得,一場仗得勝與否恐怕早有征兆——士氣低靡宛如山頹,士氣高昂勝乘東風。低沉厚重的號角聲與戰鼓聲響起,紅底墨字的孟帥旌旗獵獵而動,時辰到了。


    孟開平終與沉周成拱手再別,旋即調轉馬頭一騎當先,下令全軍啟程。此刻,師杭的心亦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於蟬便私下同她說了許多行軍之苦。她曾跟著孟開平攻下過許許多多的重鎮,見識過不少難啃的硬仗,但她依舊告訴師杭,建德此戰意義重大,非勝不可。


    “連花將軍駐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調令,萬事以建德動向為先。”於蟬輕歎道:“筠娘,建德的守軍有三路人,除元軍外,還有苗軍與張士誠部。這一路絕不好走,你千萬小心才是。”


    師杭想,隨行的將領皆武藝高超,但凡遇敵,她隻需躲藏。可這一路竟比她預想的還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到三十裏,義軍便與與前來阻擊的元軍長槍元帥餘於貞部相遇,孟開平也提槍迎戰將其擊敗,獲馬百餘匹,並乘勝追至淳安,元守軍聞風棄城潰逃。


    三月二十一日,克淳安。遂安守將率兵五千援淳安,複為胡大海部擊敗,生擒四百餘人,獲馬三十餘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開平殺楊完者副將李副樞,揮軍掩殺二十裏,另獲戰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師杭從來沒有親曆過真刀真槍的戰役,這是頭一迴教她直麵,而且是作為攻方。從上了戰場開始,孟開平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好言好語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現出了作為統帥十萬兵馬的元帥,疾言厲色,殺伐果斷。剛開始師杭還會胡思亂想,孟開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後來她漸漸不再去想了,因為神乎其神的是,孟開平對敵軍的預判全然準確,毫無偏差。


    當然,師杭一路上也更深的感受到了軍紀的重要性。在徽州時,孟開平將她草擬的軍令一條條,僅半年,他這一路紅巾軍不殺不淫,招民投附者,署性命於簿;府庫金帛,係輦以去。任誰瞧了都覺得,他們簡直比元軍更像正義之師。


    駐紮在建德的當晚,大軍稍事休整,在元帥帳中,孟開平終於得空能與師杭說上幾句話。師杭望著他稍顯疲憊的麵龐,輕聲道:“從前,我曾看過些話本,上頭說有位百戰百勝的將軍,身側有位傾國傾城的佳人,將軍日日與佳人相伴,卻依舊能運籌於床幃間,決勝於千裏外。可我瞧你這般辛苦,似乎當了大將軍也並不比前線的下屬輕鬆多少。”


    “他們的命都擔在我肩上,如何能輕鬆?”孟開平半躺著打趣道:“那些漫無邊際的話本還是少看為妙,古往今來行軍打仗,根本談不上輕鬆二字。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若是隻想著佳人,也不配成為一軍統帥。”


    男人接連攻克數座城池,應天傳令來,升他為僉行樞密院事。可師杭見他升官也並不開懷,反倒愈加憂心忡忡,於是問道:“你怕攻不下建德嗎?”


    倘若換做旁人臨陣說這種喪氣話動搖軍心,孟開平早叫他人頭落地了。可奈何說這話的是師杭,孟開平隻得歎道:“胡扯,我思慮的遠不止一個建德。攻城易,守城難,如何將此路牢牢守住並趁勢打下婺州,才是最最要緊的。元軍不足懼,張士誠更不足為懼,唯獨楊完者盤踞杭州虎視眈眈,實難提防。筠娘,這段時日你切莫出營,一切待我軍入主建德再議。”


    師杭聽了這話,覺得他太傲了。福晟如臨大敵,將一城裝備得宛如鐵桶一般,可他卻傲氣到根本不把福晟放在眼裏。在孟開平看來,如今浙東唯一的對手是楊完者,其餘人不過是蝦兵蟹將罷了。


    抬頭再看,這男人已然闔上了雙眸,唿吸平緩,顯然在行軍榻上小憩了起來。他已經許久沒有睡過整覺了,軍務是不分日夜的,夜裏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道這一覺能睡得了多久。師杭拿起一張薄毯,輕輕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驕兵必敗,可孟開平的信心卻教師杭直覺,這場戰役的勝負不會拖得太久的。


    果不其然,僅僅五日後,是夜,師杭尚在睡夢之中便驟然聽見四麵戰鼓聲與號角聲驟響。待天光大亮之時,青雲衝進帳中欣喜若狂道:“夫人,勝了!元帥勝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卻來得太快了些,師杭不由為紅巾軍的聲勢膽寒。


    直到晚間,師杭才見孟開平提著槍掀開帳簾,大步而來。一堆人擁著他,原本都要擠進來的,可見了師杭,卻都訕訕笑了笑,又都讓步退出去了。


    “長話短說,筠娘。”孟開平的眸光極亮,同樣壓不住喜色道:“我軍取道分水、桐廬,思本率人馬翻過烏龍嶺殺向建德。元參政不花、院判慶壽、達魯花赤喜伯都刺、總管楊禹等連夜棄城逃走,何良輔無力抵抗,率眾投降。”


    棄城逃走……


    師杭沒想居然會這樣,主將如果帶頭逃跑,千萬將士的性命如何能保?而且,在這些人之前,身為元廷右丞相的福晟又身在何處呢?


    “左右丞相早在咱們攻城前兩日便離開了。”像是解答師杭的困惑一般,孟開平噙著笑道:“聞風而逃,此二位倒是十分機敏。”


    帳外的人已經在催了,孟開平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轉身,師杭卻牽住了他。


    “他們隻是暫時撤走,絕不會輕易放棄建德。”她十分肯定道:“要先安撫城中百姓,屯兵在外,開倉濟民。”


    這是她早前便千叮嚀萬囑咐的,孟開平自然不會忘,他當即應諾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是你教我的詩。建德江清月明,放心罷,筠娘,我不會讓此城荒廢的。”


    此刻城內百姓惶然不安,他們認定賊皆野人,見金銀玉帛、美女豪宅,必縱之。然而紅巾軍卻軍紀肅然,秋毫不犯。其中便是有膽敢違令者,也悉數受懲。孟開平開倉放糧,收容難民,一時間,就連原先潰逃的部分元軍也掉頭來投,隻求能吃口飽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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