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日離家時,遣走了身邊僅剩的奴仆。


    大年三十,本該是闔家團圓的歡喜佳節,小院內卻一片荒涼。婢女泣不成聲,用蒙語不住地勸她,求她暫留幾日。可阿娜日去意已決,見狀仍毫不動搖。


    “……小姐,您孤零零一個人,這又是何苦呢?”婢女亦不知該何去何從,隻得拉著她的裙角竭力挽留道:“外頭冰天雪地的,便是要走,再過些時日也好……”


    “走開。”阿娜日扯開裙角,瞥了她一眼,漠然道:“你若想留,這院子便送你了。”


    說罷,她便欲推門而出。


    “小姐!”婢女趕忙膝行幾步,淒切喚道:“人死罪消,禍不及子,那群叛軍絕不會再欺辱咱們了!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也算是死過一迴……往後便是拋卻前塵重活一迴又何妨?”


    聞言,阿娜日腳步不禁一頓,旋即狠狠攥緊了手心。


    婢女以為她心有動搖,繼續道:“近半年來,城內禍患漸平,就連元人也未再遭屠戮。那孟元帥既肯鬆一鬆手,許咱們在這兒過日子,您不如承了這情……”


    敗都敗了,事已至此,她們兩個女人還能做些什麽呢?兵敗當日,主家老爺律塞台吉被俘,家中女眷一齊被擄入營中受盡折辱。她們從前都是活在天頂雲端的千金貴眷,莫說布衣百姓,就連尋常漢臣之家都難入她們的眼。可淪為營妓後,時移勢易,雲泥傾覆——憑借著斬殺元人換來的功勳,低賤肮髒的漢人奴隸都能來踩她們一腳。畢竟玩弄女人是叛軍軍中最為廉價、最唾手可及的消遣。


    後來,夫人自裁,其餘人等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最終僅剩下小姐與她苦熬到了歸家之時。她們都是硬撐著一口氣不散,才勉強死裏逃生的。原以為一切尚有可望,原以為達魯花赤府邸尚能留存,誰承想老爺竟於前日暴斃身亡。


    “一群窮兇極惡的嗜殺之徒,想教我在他們手下搖尾乞食?絕無可能。”


    阿娜日將一腔恨意都傾注於叛軍、傾注於賊首孟氏身上。即便無力血刃仇敵,她也寧可散盡最後一分家財去助長城中的風言風語,隻求給那孟開平添一添堵。


    至於她自己,她早就不想活了。


    這一日,紛紛揚揚鵝毛似的大雪始終未停,輕薄素白的雪片兒墜在地上由人踐踏而過,便立時汙透了顏色,成了肮髒不堪的泥水。路過元帥府時,阿娜日駐足遠觀了許久,冷眼望著那府門外的混亂場麵。


    亂世當前,兵刃相見、刀戈相侵早算不上什麽稀奇事。徽州城內的這一股紅巾軍還算有些人性,並不以屠戮平民為樂,旁的叛軍可就說不準了。


    不過,論來論去,賊人總是靠殺人立威的。她親見那孟開平重甲加身、手持長劍立於熙熙人群前,但凡有一人出頭挑事,他便著兵士將那人押於階下,不發一言,手起刀落。


    人頭若物滾落在地,長階染血,血流不盡。


    原本正悉悉窣窣意欲暴動的人群一瞬便鴉雀無聲了。眼下冷硬的石階恰如屠戶鋪前的案板,如此輕易果斷地砍了十來顆後,場麵更似冰封了般,人人心中寒徹,眼中無光。兼之又有一隊人來,將整個元帥府守得鐵通一般嚴密,更加無從侵擾。最後是位持弓的少年人,從手下腰間隨意抽了支羽箭,又射傷一人權作威懾後,才算了結了這場殺戮。


    人群如林中鳥獸受驚,頃刻之間散開了。沒人在乎鬧事的那些元人究竟從何而來又意欲何為,不遠處就是新鮮壘砌的頭顱,他們卻視若無睹,隻麻木地捧著飯碗吃著“劊子手”施舍的粥水。畢竟吃了這一頓,下一頓能否熬來還是未知。


    這樣的世道,人命果真連牲畜都不如。阿娜日霎時都有些恍惚,無力地垂頭倚在巷口,漢人、元人、高官、庶民……到了今日,還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別呢?八十餘年鐵腕更迭,他們終於從草原紮根在了中原。原以為權柄在握便能長治久安,可眼前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難道他們元人當真有違道法、失了天命?


    阿娜日逼迫自己從迷惘的幻夢中清醒,再次抬頭望向府門——以為是此生最後一眼,沒想到,她竟再次見到了一個已許久不曾記起的人。


    *


    師杭想過,無論眼前景象如何,她都絕不會失態於眾。可決心是一迴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迴事。


    花雲將軍的披風護在她身上,卻過長得垂了地,成灘的汙血順著披風下擺浸濕後蜿蜒而上,像絲絲吐著信子的毒蛇,牢牢將她鎖在原地。


    “筠娘?”


    孟開平見是她,抬手就要將她往迴送。可抬手到一半,他又發覺自己手上亦沾滿了血漬,隻好收手往自個兒披風上用力擦了擦。


    披風唯有赤紅與玄黑兩色,無論哪一種染了血,遠看都絲毫不會顯露出來。


    師杭緊盯著他的右手與長劍,根本不敢將眸光移開。初初來隻掃了一眼,滿目的腥紅加之令人作嘔的撲鼻氣味,立時便教她憶起了城坡那日的慘狀。細算起來,她也隻親自目睹過那一日,往後便一直被孟開平嚴嚴實實護在府中。日子愈過愈叫她恍恍惚惚,她都快以為她的枕邊人是個善惡分明之人了,可事實呢?


    事實是,他於亂世手握屠刀,遇佛殺佛,遇人殺人。


    孟開平不喜歡她此刻盯著自己的眼神。她投射向他的那種目光,濃濃嫌惡中還有深深淡漠。原來,無論他怎麽努力討好,她都看不起她,從始至今,她都堅決地和他劃清界線。


    恰如多年前高台下的驚鴻一瞥,他隻配遙望雲端,而那抹彩雲,絕不會被地上的爛泥所汙。


    於是他不敢再將手伸向她。


    “……為何要這般。”師杭問他,卻又不像是在乞求他的答案,語氣生硬得不帶一絲溫情:“孟開平,你當真學不會‘慈悲’二字嗎?”


    孟開平張了張嘴,他想說,他殺人是為了立威平亂,這些都是必殺的。可他轉頭看了眼階下堆著的無頭屍山,竟也不敢擔保其中沒有罪不至死的人。


    “好如你送我的那白狐鬥篷。”師杭嘴角輕蔑道:“多稀奇的物件啊,饒是我自詡矜貴,也沒見過那般大的一張狐皮。明明拚湊而成,可看上去不光毫無瑕疵,就連毛色光澤都是同一的。你將它贈與我,我拿著卻隻覺渾身發冷,更不敢用。想來必得屠戮上百隻白狐,方才能取這一張罷?”


    “筠娘……”孟開平徹底慌了,他想上前抱她,卻被師杭退後躲開了。


    雪片飄過他們之間,又打著旋兒墜落在黏膩的血水中,融後不見。


    “廷徽,速隨我來。”此刻花雲將軍亦收拾好了局麵,他瞧著僵持不下的兩人,淺淺橫了師杭一眼,而後朝著孟開平道:“正事要緊,輕重緩急你心中有數。”


    未失他所望的,孟開平果然沒有拖泥帶水。


    “迴去等我。”


    男人並沒有多做解釋,他隻留下一句話,便利落幹脆地隨花雲離去了。師杭仍怔怔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望著遠處的路以及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什麽都想了,卻也什麽都沒有想出個結果來。她的腦海中一會兒空空蕩蕩,一會兒又混沌不堪。


    鄱陽沒了,符光一眾也都成了叛軍。


    多可笑啊,這便是爹娘為她籌謀許久方才掙出的唯一一條生路。還不到一年光景,元軍竟已潰敗至此,那麽,再過三五載呢?元軍還能奪迴四分五裂的失地嗎?


    師杭與符家的關係,僅限於杭宓與符光之母的閨中情誼。自兩人相繼出閣、又都隨著夫君各自外放後,天南地北,再難相會,隻偶有書信往來。至於符光之父並他本人究竟是何性情,師杭全然不知。更何況,唯一的信物也被她給了綠玉與師棋,倘若當真投奔了去,小小玉佩之輕何至於讓符光冒著通敵的風險收容他們呢?


    再者,即便孟開平助她全力去尋,至今還沒有尋到綠玉與師棋的蹤跡。他們生死難料,她獨身一人投奔至徐部會被善待嗎?


    絕不會。


    徐壽輝的故事,師杭也是聽孟開平講過一些的。男人閑來無事時,便會纏著她東拉西扯,跟說書似的同她講一講各路起義軍的舊聞。


    徐壽輝此人原是個賣土布的小商販,為人膽大、豪義。當年白蓮教會韓山童、劉福通等人打至大別山腳下,徐壽輝見機也順勢起義,帶著身邊好友鄒普勝、倪文俊、陳友諒等人,一道加入了紅巾軍。他們以“催富益貧”為號,建國“天完”,意在壓倒“大元”。


    紅巾軍最初由白蓮教組建,後來被各路農民起義軍效仿,細究起來都歸於一個祖宗。齊元興的老丈人郭子興原就是濠州紅巾軍的頭兒,而如今孟開平他們所效忠的小明王,正是白蓮教教主韓山童之子——韓林兒。韓家父子一方麵鼓吹所謂“明王出世,彌勒佛降生”的教義,忽悠勞苦百姓;一方麵又打著“反元複宋”的旗號,自稱是徽宗的八世孫和九世孫,以此招攬懷宋書生。


    當日談到此處,師杭便諷孟開平道:“彌勒是救苦救難的未來佛,什麽明王,什麽皇族後裔,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匪頭而已。”


    聞言,孟開平毫不在意道:“自明王出,大元氣數日漸消磨。因是未來佛,且看未來之事是否有望。待到元廷既破,天下苦熬著的芸芸蒼生得以解救,又怎麽不算救苦救難呢?至於皇裔一說,若無天命在身,今日也不可能坐在這個位子上,依我看,徽宗窩囊,尚不如明王遠矣。”


    師杭是信佛的,聽了他的歪理,不由惱火道:“你們以此為旗號聚眾起義,殺伐不斷、爭名逐利,滿心仇怨地用他人的血肉為自己鋪路,難道這便是佛法嗎?荒謬!在你們心中,根本就不信佛,更不信命,隻是編了個冠冕堂皇的名頭罷了!”


    可孟開平依舊麵不改色道:“我不信佛,是因為曾錯信過。我娘快死時,我日日祈求老天爺饒她一命,甚至甘願用我的命換她的命。天若有情,也該憐憫稚子誠心,可惜,天道無情。從八歲起我就曉得,命運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若做不成刀俎,總有一天會變成別人案板上的魚肉。”


    “亂世當前,風雲變幻難測,沒人知道明日的烽火會燃到哪兒。筠娘,我受夠了,我寧可日日殺人,寧可時時被殺,也絕不要當個愚昧無知、無法反抗,隻能被烽火狼煙逼著離鄉逃命的難民了。”


    “我要主宰戰火燃去哪兒,然後徹底終結這一切。”


    “否則,吾寧立死。”


    師杭霎時被他驚住了,驚訝之後,竟由衷生出了一絲敬意。


    男人麵色如常,一切言罷後更是不動聲色,可師杭清楚,他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他也正堅定不移地走在這條艱難無比的路上,愈行愈遠。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與他所經曆的相比,她過往的人生實在乏善可陳、黯淡無光。孟開平八歲起便下定了決心,而她長至今日,竟還未了然自己的誌向,更談不上為自己的誌向舍身忘死。


    盡管立場不同,可師杭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個誌向高遠、極有氣魄的男子。他若勝了,百年之後,史書工筆必會大加讚譽褒揚他,他的名字會流傳千古,孟氏一族的榮光也會自他而始;即便他敗了,算不得英雄,也足以稱作個梟雄。朝代更迭,古今皆同,人生代代無窮已,便是因著此時造了元廷的反,百年之間罵名加身,可千萬年後,他一定還會被人記得的。師杭堅信。


    在這世上活一遭,能按自己期盼的方式過吧,其實便已足夠了。師杭盼著自己也能這般,用自己的方式,循禮義、立誌向,好好過完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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