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道,象州。


    鍾嬋和韋青筱看著傅霍寺的馬車,心裏都讚歎不已。她們麵前的與其說是馬車,不如說是房車,六輛二馬駢車拚成的房車。


    車輿拚合成了一座二層屋宅,馬匹全都拴在屋外的樹上喂食,屋外還架起了灶台,兩個仆從正忙著煮飯燒菜。屋裏極盡巧思,傅霍寺獨占堂屋一側,胡床、書案、矮幾、茶爐一應俱全,房中還有位明豔動人的姑娘。


    堂屋另一側,老者和範澤辛各一小間,一層桌椅、二層床榻,兩個仆從一間,兩層都是床榻。


    馬車的堂屋隻有一張可拆疊的長桌,勉強可坐六人,方才眾人就坐在長桌旁商議今晚的計劃,然後各自準備,等待天黑。


    鍾嬋和韋青筱走到一旁的林子裏,範澤辛也走了過來,鍾嬋向他引薦韋青筱,“書生,這位是薛仁貴將軍的弟子,韋青筱姑娘。”


    “韋娘子有禮,在下範澤辛,已經不算是書生了,現在是……是個浪跡天涯的落魄旅人。”


    “你們住這樣的馬車屋子,還說自己落魄?”


    “這是徐管家托公輸家趕製的馬車,六輛駢車,車輿可以拚作屋宅。這些馬車與我無關,都是傅先生和徐管家的意思。”


    “徐管家……就是那位老者?”


    “對。”範澤辛迴頭望望,壓低聲量道:“鍾姑娘應該認得徐管家,他其實不姓徐,而是姓翟!”


    “是平……”鍾嬋猛然一驚,難怪老者如此麵熟,原來是平西侯翟鵠梁,但比她見過的翟鵠梁年輕不少,病似乎也痊愈了,想來定是因為傅霍寺。


    範澤辛忙點點頭,“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翟姓貴人已經死了,現在這位是管家徐福。”


    “你們為什麽會來象州?”


    “傅先生說,他想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所以需要查清一些事情,就帶我們來了這裏。”


    “你們什麽時候到的?”


    “前天晌午在此下榻。”


    “從哪裏來?”韋青筱不解地道:“他連自己從哪裏來都不知道?”


    “他……”鍾嬋略想了想,“他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為奇人。”


    “奇人?”範澤辛聽到這兩個字,臉上露出莫名的欣喜,“鍾娘子的胸襟眼界遠勝萬千世人,澤辛這一世,恐怕也隻有鍾娘子一個朋友。”


    “世事難料,隻要你不忘本心,定會有更多的人與你相交為友。”


    韋青筱聽不懂二人的話,小聲問道:“你做什麽了?讓他如此感動。”


    “等你們熟識之後,你自會明白。”


    房車的另一邊,傅霍寺正望著如血的夕陽出神,徐福走了過來,“夕陽雖美,已近黃昏,我更願看朝陽。”


    “夕陽予血、黑夜予色,夕陽不正是我等的朝陽。”


    “可惜,卻不是我的朝陽。不知先生何時予我血色。”


    “我與你之間向來坦誠,我已說過,你前生已油盡燈枯、重疾纏身,你的血已是惡血,你的轉生須循序漸進。現在你每日飲我血,三年即可完成轉生。”


    “三年?三年?又是三年?我已經等了十年了!範大為何可以朝夕之間轉生?”


    “範大的血在我體內淨化,故朝夕之間便可轉生。但我從不吸食惡血,所以你的血不能由我淨化。”


    “先生若能幫我淨化,我願傾盡所有侍奉先生。”


    “我說過,我從不吸食惡血。”


    “徐福懇求先生破例一次。”徐福跪倒在傅霍寺身旁。


    “不必再說,我不會吸食惡血。你也不必心急,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徐福低著頭,沉默半響,然後站起身,道:“今晚的事已準備妥當,先生為何要幫鍾娘子?”


    “因為,她或許能幫我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先生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而象州的事已證實是鬼作祟,似乎與血族並無關係。”


    “天下萬物生於有,而有生於無。鬼生於人世之外,血族也生於無,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怎可輕易斷言鬼與血族無關?”


    徐福點點頭,“之前鍾娘子說的「人鬼」,先生可知道?”


    “當鬼占據人的身子,噬盡人的陽壽,人就不再是人,身子也就成了采陰氣、補鬼氣的軀殼,故稱作「人鬼」。”


    “那「人鬼」的腦子裏是人,還是鬼?”


    “是人是鬼,那要看他自己。”


    “那孩子當真還活著?”


    “他陽壽還未盡。”


    “但願今晚能幫他擺脫「人鬼」。”徐福的眼神漸漸變冷。傅霍寺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黠。


    夕陽西沉,雷山東麓的一處交道口,六個火盆正燒著黃紙,鍾嬋用燒過的灰燼在地上畫了兩個三角,六個火盆各據一角。


    酉末、戌正、戌末……時間慢慢過去,夜裏寒氣逼人,道口四周依舊沒有動靜。站在遠處的韋青筱雙手冰涼,不住地搓著手,小聲問道:“這個辦法到底行不行?”


    鍾嬋正閉目調息,真氣運行,驅走周身的寒意。“六芒星、交道口、燒黃紙,已是陰氣大盛,按說應該可行。”


    “那駱向雲什麽時候能來?”


    “子夜時分,陰氣最盛。子正若是還不現身,他就不會來了。”


    “如果他沒來,還有別的辦法嗎?”


    鍾嬋睜開了雙眼,走到火盆前,向火盆裏添了些黃紙。其實,她心裏也沒有半分底氣,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鬼事,竟還遇上了「人鬼」,就連善於捉鬼的摩嶺教和黍穀也是談「人鬼」色變,更何況她。更奇怪的是,傅霍寺似乎很熱衷鬼事,天理教祭壇的還魂陣,還有今晚的道口燒黃紙,都是傅霍寺的主意,難道吸血鬼與「鬼」也有牽連?或者說,吸血鬼也是「鬼」?而且,如果傅霍寺另有居心,自己又當如何應對?


    韋青筱和範澤辛也走了過來,幫忙給火盆添黃紙。韋青筱一邊添黃紙一邊烤著手,“書生,今晚怎麽沒見徐管家?”


    “哦,徐管家說夜裏寒氣太重,他受不住寒涼,所以留在了房車裏。”


    “我看你和那位傅先生好像都不怕寒。”


    “我們本就是夜行之人,又何懼夜寒。”


    “夜行之人?怕是夜裏翻雲覆雨之人吧,浪跡四方還不忘帶著可人的姑娘。”


    範澤辛聞言,有些難為情,“那是……那是先生的侍女。”


    三人添了些黃紙,又站到遠處等候。傅霍寺始終閉著眼,不發一言。


    子時已過,依然不見駱向雲的蹤影。而在雷山南麵的另一交道口,這裏燃燒著八個火盆,呈八芒星狀。一道士趺坐中央,身前放著香爐,香爐中沒有香灰,全是黑灰,道士右手拂塵、左手掐訣、默念咒語。


    一陣風刮過,一孩童四肢伏地,圍著火盆爬來爬去,鼻翼不住翕動,正是駱向雲。


    這時,黑暗中走來一老者,背負雙手,站到道士身後,小聲道:“如何?”


    “他正吸食陰氣,你盡管一試。”


    老者正是徐福,也就是曾經的平西侯翟鵠梁。“我知道你需要人的身子,更需要陰氣,這個小孩給不了你陰氣,但我能給你,要多少有多少。”


    駱向雲爬到兩個火盆間,站直身子,歪著頭打量徐福。徐福接著道:“隻要你還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們就會一直找你,你要不停地躲。”


    “所以,你想在陽間活下去,來上我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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