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道,象州。


    一葉客舟順江而下,兩岸蒼山碧,江水青如紗。鍾嬋身負笥篋、立於船頭,但覺春色宜人、如遊畫中。


    五嶺以南,唐人眼中的化外之地,不知流放了多少顯赫一時的達官顯貴,卻又是武人眼中的藏金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好漢豪強。


    鍾嬋之前曾數次南下,嶺南多炎熱,但象州卻十分溫潤,近與中原無二。客船剛靠岸,一個方臉黝黑、劍眉星目的男子早已候在岸邊,略打量鍾嬋,上前兩步,叉手道:“請問女俠可是玄鑒堂的鍾嬋娘子?”


    鍾嬋叉手道:“正是。”


    “在下薛吉,奉家父之命前來迎候鍾娘子。”薛吉將鍾嬋請上馬,引著鍾嬋望西行去。


    象州因象山而得名,領武化、陽壽、桂林、武德、武仙、長風六縣,治所武化。嶺南不似中原,樓閣屋宇、綾羅錦緞、金銀玉器、百工興盛、物用豐盈、工藝精妙,象州百姓多居竹屋,州縣也無城郭,隻立鬆牌。


    旬月前,鍾侑償收到一位好友的急信,象州陽壽縣突生怪病,恐引發瘟疫,邀玄鑒堂急往醫治。玄鑒堂以行醫聞於天下,慕名求治疑難怪病者眾多,鍾嬋也曾去過不少州縣診治怪病,但這次她卻有種莫名的不安,因為父親的這位好友上次來信求醫時,她和父親按信中所指去了鄯州,親眼目睹了大非川的慘敗和無數唐軍將士血肉殘碎的慘狀,至今仍心有餘悸。那時,父親的這位好友也在大非川,正是邏娑道行軍大總管——薛仁貴。


    鍾嬋跟著薛吉到了武化縣近郊的一座宅院,宅院並不高闊,跟襄陽的尋常民居差不多,幾間瓦房牆皮斑駁,院中青竹綠樹成蔭,倒也十分清雅。薛吉將鍾嬋引進書房,房中書案前正坐著位花甲老人。鍾嬋並未見過薛仁貴,眼前的老人已年近古稀、須發花白、麵色黑黃,臉上皺紋剛毅如甲,眼神雖有些渾濁卻仍如銀戟般懾人、不惡而嚴,隻是這身桂布白衣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落寞。


    鍾嬋上前施禮道:“鍾嬋拜見薛將軍。”


    “哈……一身俠氣,果然是巾幗不讓須眉!”薛仁貴起身走到鍾嬋麵前,笑著道:“我已是布衣之身,嬋兒不必拘禮。我與你父親乃是過命的交情,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侄女。”


    “父親說過,如薛伯伯不棄,請受侄女一拜。”鍾嬋說著,以長輩之禮叩拜薛仁貴。


    “好!哈……”薛仁貴扶起鍾嬋,“象州不比中原,樣樣都簡陋,這些日子你就住在這裏。薛吉自幼入我薛家,隨我東征西討,現在是我的養子,也是宅中的管家,你有什麽需要就跟他說。”


    兩人正說著,薛吉敲門而入:“阿爺,馬已備好。”


    “嬋兒,病死的屍首現在雷山寺中。時間緊,我們邊走邊說。”說罷,薛仁貴當先走出書房,三人騎上馬往西行去。路上顛簸,鍾嬋看著前麵馬背上略顯吃力的薛仁貴,這個從一介兵長起家的唐軍第一猛將、“萬人敵”,終究還是敵不過歲月的浮沉,不知道這次流放象州,是否就是他此生的歸宿?


    約莫一個時辰後,三人來到了陽壽縣東百裏的雷山,雷山寺就在山腰上,匾額上四個古樸大字“雷山禪寺”。住持慧能禪師神色惶惶,一見薛仁貴,也不多言,施過禮後便將三人引入寺中。雷山寺並不深闊,隻有三進,大雄寶殿的後麵是個院子,兩側成排的耳房,慧能將三人引進右側最後一間耳房。


    這時已近日落,房中昏暗腐臭,令人作嘔。靠牆的一排通鋪上,三塊白布格外惹眼。慧能站在門口不願多看,撚著佛珠,垂目低聲念著“阿彌陀佛”,薛仁貴立在一張方桌旁,朝鍾嬋略點了點頭。鍾嬋從笥篋裏取出手衣戴上,剛揭開白布,一對灰白的眼珠鼓出眼眶,直瞪著她,十分嚇人。死者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臉上瘀黑青黤,全身血脈暴凸,和雙眼一樣都是灰白色,嘴大張,麵目扭曲,身上大塊皮肉腐爛,白蛆蠕蠕,著實可怖。


    其餘兩個死者都是婦人,一個三十來歲,另一個五十來歲。鍾嬋仔細查驗了三具屍身,三人的死狀幾乎一模一樣,都是血脈灰凸、雙目灰白、麵露驚嚇,身上並無明顯外傷,也無中毒跡象。鍾嬋似乎想到了什麽,但又說不上來,若說是病死,她還從未見過、也未聽過能致人全身血脈灰白的病症。


    “可知是什麽病?”薛仁貴急切地問道。


    鍾嬋苦思片刻,搖搖頭道:“從未見過這等死狀。”


    “該如何處置?”薛仁貴又問。


    “不論是病是毒,關鍵還是找出死因。”鍾嬋道:“從死者平日的生活起居查起,找出所有疑點,才有可能知道死因。”


    “為今之計也隻好如此,但是務必要快,屍首已經腐爛,我擔心引發瘟疫。”薛仁貴麵色凝重。


    “薛伯伯,屍首腐皮壞解、蟲蛆蠢蠢,恐怕已等不及查清死因,必須立即安葬,最好是……火葬。”


    “好,明日就將三人送迴火葬。”薛仁貴毫無遲疑,“你還需要什麽?盡管說。”


    “請薛伯伯找個與死者相熟的人。”鍾嬋想想,又道:“我想住在寺中,不知是否方便?”


    薛仁貴一聽,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走到慧能身旁小聲說了幾句,當晚鍾嬋便在寺中的禪房住了下來。禪房就在院子的另一側,與存放屍首的房間一樣,一排通鋪,一張方桌,牆角還有個櫃子。


    送走薛仁貴後不久,一個小沙彌送來了齋飯,鍾嬋吃過齋飯後,那個小沙彌又送來了被褥。放下被褥後,小沙彌雙手合十,向鍾嬋施禮道:“女施主,小僧悟靜,師父讓我這些日子聽從施主的吩咐。”


    鍾嬋見他約莫八九歲,兩眼黑亮,嘴角似乎總是藏著笑,看上去很機靈,便請他坐下,問道:“悟靜小師父,你認識死者?”


    “施主是說我禪房裏的三個死者嗎?”悟靜道。鍾嬋點點頭,悟靜又接著道:“我認識他們,他們是陽壽縣人,男施主叫駱韋佳。兩個女施主,一個是他的母親韋氏,另一個是他的渾家蒙氏。他們都信佛,又住在山下不遠的駱家莊,故平日常來寺裏禮拜。”


    “他們什麽時候……病故的?”


    “從送進禪房到今天,已經二十三天。”


    “他們平日有舊疾嗎?”


    “駱叔……施主身子硬朗,善做藤器,縣裏的人都喜歡買他做的藤器,哪有什麽舊疾。”


    “他家裏還有什麽人?”


    “還有一個九歲的孩童,叫作駱向雲。”


    “那孩童在哪兒?”


    “不知道。”


    “你知道他家在哪裏?”


    “當然知道。”


    “明天帶我去他家裏看看吧。”


    “謹遵施主吩咐。”


    鍾嬋看得出,他是故作拘禮,笑著道:“好啦,今後就別施主前施主後了。你就叫我姐姐,我叫你悟靜。”


    “謹……就聽鍾姐姐的。”悟靜嘴角鬼笑,一溜煙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鍾嬋和悟靜剛走出雷山寺,見寺外站著一女子,兩鬢斷發,著暗紅斜襟左衽襦裙,身背角弓胡祿,腰插短刀匕首,有異於中原女子的颯爽英姿。悟靜一見此女子,嘴角帶笑,施禮道:“韋姐姐也隨我們同去駱家莊嗎?”


    那女子並未答言,隻點了點頭。悟靜不動嘴唇,小聲道:“她叫韋青筱,是薛將軍的關門弟子,記住千萬別惹她。”想來是薛仁貴派來相助的,鍾嬋走近兩步,叉手道:“有勞韋姑娘。”


    韋青筱還是沒答言,轉身先行一步,悟靜朝鍾嬋癟癟嘴,也跟了上去,鍾嬋走在最後,三人就這樣往山腳東麵的駱家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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