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莊!


    卓不浪心裏苦笑,從洛陽遠赴張掖,為的就是陸家莊不血之謎。可來了這麽久,今日才第一次誤打誤撞地到了陸家莊。


    穀靈輕車熟路,引著卓不浪從僻靜小道繞到村子北頭,悄悄溜進東頭一院農宅。院子裏曬著藥材,院門邊停著一輛獨輪的“流馬”推車,還有些竹筐,牆根放著水缸、盆架。


    穀靈走到水缸旁舀水洗淨了手,又舀了半盆水,自顧自地洗漱一番,然後進了堂屋。卓不浪也舀水洗了洗手和臉,從山腳義莊那樣的地方出來,他更想泡在熱水裏,把身上的腐臭氣都洗掉。


    卓不浪走進堂屋,屋子很小,正中一張方桌、兩把條凳,沒有其他陳設,十分清寒。方桌上一個木茶盤,茶盤上四隻白瓷茶杯。卓不浪剛坐下,穀靈便從旁邊的臥房裏走了出來,手裏提著一個藥箱和一個包袱。


    穀靈將藥箱放在方桌上,道:“我現在給你易容,你好好記住我說的話。你叫王烈,祖籍河北道幽州,家中排行第三。你是個啞巴,所以大家都叫你三啞子。你來陸家莊五年,做生藥買賣,到張掖城裏賣枸杞和當歸。”


    穀靈一邊說,一邊為卓不浪易容。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穀靈站起身,將包袱推到卓不浪麵前,道:“換上這身衣服,一會兒義莊的歹人來村裏,千萬別露出破綻。”


    “這衣服漿洗過嗎?”卓不浪瞅著包袱道。


    穀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轉身往臥房走去。


    “你還沒告訴我,你易容後是誰?”卓不浪問道。


    穀靈頭也不迴地道:“你是啞巴,不用說話、也不必知道。”


    卓不浪摸摸自己的臉,臉龐寬厚不少,他到院子裏的水缸旁照了照,水中的影子方臉濃眉、麵色褐紅,哪裏還能看見半點自己的模樣。卓不浪換上包袱裏的舊衣舊鞋,感覺渾身不自在,在院子裏扭動身子,走來走去……也不知來來迴迴走了多少遍,就連穀靈站在屋簷下盯著他,他也沒有察覺。


    “像你這樣的富家公子,當然是穿不慣粗衣布褲了。”穀靈語氣帶著些嘲諷。卓不浪一轉頭,看見屋簷下站著個小圓臉、細縫眼,身穿半舊布裙的村婦,頓時笑彎了腰,隻是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穀靈走到他麵前,瞪著眼道:“我問你,昨夜在義莊,那些白絲網到底是何物?”


    卓不浪好容易止住了笑,可一見到穀靈的臉,又有些忍俊不禁:“我……我也不知道。”


    “此事關乎性命,沒有時間跟你說笑。”穀靈肅然道。


    卓不浪見她有些焦急,也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何物。不過,念在你我同生共死一場,也不妨告訴你。”卓不浪挽起左手衣袖,接著道:“之前,我遭歹人暗算,中了天蠶蠱毒,蠱毒在左臂凝積成一道白色深痕,但現在深痕已消褪大半。所以我猜測,絲網就是我無意間逼出體外的蠱毒。”


    “我用辟邪香試過,絲網的確有毒,毒從傷口滲入,不會滲入肌膚。”穀靈道:“若真是天蠶蠱毒,看來蠱毒對痋蠓之毒有以毒攻毒之效。我需要你的蠱毒解我大師兄的毒。”黍穀派的大師兄,莫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陰陽書生”孟衍周?


    “用我中的毒,解你大師兄的毒?”卓不浪看得出,穀靈很緊張大師兄的毒,歎道:“那誰來解我的毒?”


    穀靈被他問得一時語塞,卓不浪趁機追問道:“我與你大師兄非親非故,我若是救了他,你又拿什麽報答我呢?”


    “我……”穀靈轉過臉,不知如何迴答。


    “銀錢我是不需要了,你若要救你大師兄,恐怕唯有……”卓不浪一本正經地道,“就看你到底有多想救你大師兄了。”


    穀靈狠狠盯著他,道:“時辰到了,我們要去城裏送藥。”說著,將枸杞、當歸等藥材裝進四個竹筐,再將四個竹筐熟練地綁在流馬上,最後蓋上一塊灰布。


    “快,推走吧。”穀靈道。


    卓不浪看著穀靈,問道:“誰來推?”


    “當然是三啞子!”穀靈沒好氣地道,說完推開了門。


    卓不浪晃了晃手杖,將之塞進竹筐下麵藏好,推著流馬走出了宅子。沒走多遠,便看見三個道士打扮的人和一個胖臉、大腹的中年男子站在村口,查看過往的村民。


    穀靈邊走邊小聲道:“那三個道士是義莊的人,他們常來村子裏走動,你和他們都相識。那個中年胖子叫陸詠,是陸家莊的村正,每逢年節我們都會給他送些禮物,你和他也相識。記住,你是三啞子,別露出破綻。”


    兩人走到村口,陸詠笑道:“三啞子,又去城裏送藥。”


    卓不浪勾著腰,向陸詠和三個道士直點頭,嘴裏“嗯嗯啊啊”的,神態舉止像極了走商小販,與之前自持身份的富家子弟判若兩人,連一旁的穀靈都很是詫異,她當然無法體會此刻卓不浪心中如釋重負的暢快。義莊之行令卓不浪無意間發現,活閃竟可將蠱毒逼出成絲網狀,雖不知能否全清蠱毒,但至少解毒有望,多日來壓在卓不浪心裏的大石終可落下。卓不浪心情大好,扮作賣藥的三啞子也就變成了一件趣事。


    一個道士掀開流馬上的蓋布,頭一揚,道:“這是什麽?”


    穀靈忙道:“道長,這是枸杞莖實,秋采莖實,藥性最佳。”道士盯了她兩眼,鬆開蓋布,拍了拍手。陸詠見機,笑著道:“三啞子,還不趕緊去送藥。”


    卓不浪點著頭,“嗯嗯啊啊”地推著流馬出了村,往張掖行去。行了兩裏多路,陸家莊早已望不見,卓不浪見四下無人,小聲問道:“我們當真是去送藥?”


    “沒錯,甘南藥鋪。”


    “這麽說,甘南藥鋪是你們的暗點?”卓不浪見穀靈也不答話,接著道:“黍穀大隱於張掖多年,難道和我一樣,也是為了行俠仗義?”


    “與你無關。”穀靈道,“你如何才肯救我大師兄?”


    “我與你大師兄素未謀麵,況且我自己奇毒未解,我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救你大師兄。”卓不浪的語氣又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玩世不恭,“當然,我與穀娘子共度患難,若是因為你而救你大師兄倒也說得過去,就看你有多想救你大師兄了?”


    穀靈沉默不語,心裏將卓不浪咒罵了一百遍,明明隻是舉手之勞,偏偏想要占些便宜,紈絝子弟的德行實在令人生厭。大師兄性命垂危,極可能這兩日就會毒發,穀靈明知九死一生還要偷闖義莊,就是想趕在這兩日最後搏一搏,沒想到真遇到了“解藥”。


    解藥就在眼前,穀靈已沒有退路,她思慮良久,突然開口道:“如果你真能救我大師兄性命,我願隨你尋解毒之方。你毒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迴師門。”


    卓不浪一愣,他故意逗弄穀靈,是想拿救人逼穀靈就範,說出黍穀派隱居張掖的內情。沒成想,穀靈還真拿自己來換。


    “天蠶蠱毒乃天下奇毒,若是尋不到解藥呢?”


    “那我就一生不迴師門。”穀靈淡然道:“除非你死了。”


    “哇,你這是咒我?”卓不浪道:“其實,救你大師兄,你們師門上下都應該盡一份力,而不是就你一個人。你們來張掖多年,可以將這些年打探到的消息告訴我,這樣……”


    “你想知道我黍穀的機密?”穀靈打斷了卓不浪的話,斬釘截鐵道:“你別癡心妄想,我大師兄也絕不會答應。”


    “我說的是歹人的秘密……”


    “不可能。”穀靈再次打斷卓不浪的話。


    “喂,現在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卓不浪也有些生氣。兩人吵嚷著,已經快到張掖城郭,路上行人漸多。卓不浪現在是個賣藥的三啞子,隻得裝啞不語。


    兩人進到城裏,穀靈引著卓不浪徑直來到甘南藥鋪。掌櫃出來驗看藥材,暗中不住打量卓不浪,然後吩咐兩個幫工將穀靈二人帶到了後院。後院裏五個武人看似在分揀藥材,其實已從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圍住了卓不浪。卓不浪放下流馬,故意“嗯嗯啊啊”,順勢從竹筐下取出了手杖。


    “行了,別裝了。”穀靈衝著卓不浪沒好氣地道。然後上前兩步,朝後院北麵精瘦矮小的武人道:“二師兄,他就是近來出盡風頭的卓不浪,我找他來救大師兄。”卓不浪見此人身形,極像江湖人稱“大先生”的黍穀二師兄竇文博。


    竇文博板著臉,沒有答言。東麵一個眉眼端秀的女子忍不住道:“他能救大師兄?”


    “師姐,大師兄時間不多了,如果沒有更好的法子,請讓我試一試,這是我最後的希望。”說到最後,穀靈竟有些哽咽。


    卓不浪見眾人仍遲疑不定,忍不住輕拍穀靈的肩膀,朝眾人道:“各位,我是穀娘子請來救人的,不是來赴各位的聚會。若是信不過在下,我走便是。”說完,轉身便走。


    “卓少俠請留步。”竇文博終於開口道:“在下竇文博,不是我等信不過卓少俠,隻是沒想到卓少俠與我師妹萍水相逢,竟願意出手救我黍穀中人,我等感激不盡。”


    卓不浪見他強板著臉、拿腔作調的樣子,實在忍俊不禁,笑著道:“好說,我行俠仗義慣了。”


    穀靈將卓不浪引到一間臥房,極快地幫他卸去易容。“你盡快換好衣裳,我在門外等你。”


    卓不浪換迴自己的袍服,感覺渾身舒坦了許多。穀靈又將他引到另一間臥房,房裏已站著兩人,正是二師兄竇文博和方才後院裏那個端秀的女子。


    竇文博見到卓不浪,叉手道:“有勞卓少俠。”


    卓不浪叉手迴禮,眼光卻落在了床榻上的人身上。那人臉色發青、雙唇烏黑,但依然難掩俊逸。四人一時間陷入沉默,穀靈轉頭瞪了瞪卓不浪,卓不浪轉頭瞅了瞅竇文博,竇文博又轉頭看了看穀靈,還是卓不浪先開了口:“解毒之法,不便外泄,還請……”


    竇文博聞言,略顯尷尬,雙手往身後一背,板著身子走出了臥房,那女子極不情願地跟著走了出去。穀靈坐在床邊扶起孟衍周,將其中衣退到肩下,隻見其後頸處密密的小黑點,黑點又生出細黑紋,向四周延伸成黑網……


    “你還在看什麽?”穀靈催促道。


    卓不浪衝著穀靈一笑,靠近半步,左手運通“雷神喚頂”,電閃由掌腕直貫孟衍周後頸,絲線射出,觸物即粘,粘黏處成網狀,絲網極韌極黏。卓不浪一直在想,為何隻有“雷神喚頂”能逼出絲線?相比“乾坤易離”中的其他神通功法,“雷神喚頂”僅為治愈之用,電閃弱、易生熱……難道,關竅就在“弱、熱”二字?


    卓不浪收住“雷神喚頂”,換作入門功法運轉神通,反複嚐試,終將絲線與電閃融會貫通,收發隨心。電閃愈強則絲線愈細,生熱愈多則絲線愈粗。穀靈見絲網時斷時續、時粗時細、時薄時密,料想卓不浪定是在試練,不時瞪他一眼。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孟衍周身上的黑點都覆上了絲網。不多時,絲網滲出烏黃膿血。穀靈趕緊從床頭取過絹帕,小心擦淨膿血和絲網,隻見黑紋漸漸消褪,黑點變作殷紅血點。卓不浪湊近穀靈,看了看血點,道:“還真能以毒攻毒。”


    穀靈麵露喜色,道:“歹人恐怕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蠱毒能克自己的痋蠓之毒。萬物生克製化,冥冥中自有天意。”


    “這絲網救過你和你大師兄,也配得上有個名字吧?”卓不浪道:“萬毒王絲,夠不夠霸氣?”


    穀靈噗地笑出聲,道:“你中的天蠶蠱……應該是天蠶絲!”


    “天蠶絲?”卓不浪道:“雖不夠氣勢,但這天蠶絲你有一半功勞,就聽你的吧。”


    穀靈幫孟衍周穿好中衣,扶他躺下,然後將竇文博喚進屋裏。竇文博坐在床邊為孟衍周診脈,良久才站起身道:“大師兄已無性命之憂,但尚有餘毒未清。待我重開個方子,調養數日便可痊愈。”


    屋裏屋外一眾同門欣喜萬分,那端秀女子更是喜極而泣。卓不浪悄然退了出來,將屋子留給他們師門情深,卻忽然瞅見站在屋外的同門之中竟然還有三啞子和那個圓臉細眼的村婦。


    “三啞子?”卓不浪忍不住上前兩步,叉手道:“今早借這身衣裳,我也做了迴三啞子。如今得見本尊,幸會幸會。”


    “還沒謝過卓少俠救大師兄之恩。”三啞子叉手還禮,道:“其實,真正的本尊是大師兄,我是第五個三啞子。”


    卓不浪一愣,這衣裳竟然五個人輪著穿?一時間覺得渾身奇癢,隻想找桶熱水泡上一天一夜。不過,看到那圓臉細眼的村婦,他又忍不住道:“今早時間太急,忘了你扮的是……”


    “珠娘,三啞子的渾家。”三啞子搶先道。


    “珠娘、三啞子。”卓不浪笑著辭別二人,大步往店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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