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發昏黑,腳印中的紅暈透過水玉愈發紅亮。


    紅暈拐進居延坊北麵的小巷,消失在一戶宅院的門前。張矩收起水玉,翻身下馬,在宅院門前蹲下,撿起門前的三根樹枝。這是槐樹枝,一路上大約每十步就有一根,剛開始張矩並沒在意,隻盯著地上的紅暈,後來他留意到,這些樹枝和紅暈將他們引向了相同的方向。張矩腦中立刻想到那芷蘭般的女子,緊繃的心忽然變得柔軟,嘴角忍不住彎出一抹笑意。但他馬上又收起笑意,閉上雙眼,努力摒除雜念,眼前危機四伏,他絕不允許自己變得柔軟。


    官軍破門而入,數支火把將整個宅子照得通明。張矩走進宅院,極快地掃了一眼,這是座中等人戶的宅子,屋院陳設簡樸,堂屋裏躺著一個婦人,看年紀四十來歲,隊正上前探了探鼻息,道:“還活著,隻是暈倒。”


    很快,火長迴報,屋裏有三人暈倒,臥房裏還發現密道。張矩隨火長快步走到臥房,臥房外躺著一老一少兩人,臥房裏床鋪、桌椅、箱櫃齊整,黑漆箱籠被挪開三尺,地上露出一個黑洞。


    張矩從地上三人的衣著樣貌推測,他們應是住在這宅子裏的人,芷蘭女子跟蹤至這院宅子,發現狼人等從臥房密道離開,於是出手打暈了三人,由密道繼續追蹤。


    張矩吩咐道:“隊正,屋裏留下三人,兩人看守,一人即刻趕迴州府稟報,請刺史加派人手徹查這座宅子,將屋裏一幹人等全部押迴府衙,其他人隨我繼續追。”說罷,從身邊兵士的手中拿過火把和木排,示意陳七頭前引路。隊正安排好人手,也跟著張矩進了密道。


    密道狹窄,僅容一人通行,陳七手持木排在前麵引路,張矩在他身後小心觀察。密道並不平整,兩側牆壁也沒有刷整,陰黴味讓人氣悶。張矩大致辨了辨方向,密道是直向北麵,他擔心密道裏設有機關陷阱,每一步都走得很謹慎。走了半個多時辰,張矩聞到青草和泥土的氣息,估計出口已不遠,越是快到出口越是危險,他拍拍陳七的肩膀,叮囑他多加小心。


    二十餘步之後,密道到了盡頭。張矩舉著火把四處照看,密道盡頭的土牆上埋著錯落的石塊,一直往上延伸。一條鐵鏈貼著土牆垂下。陳七使勁拽了拽鐵鏈,鐵鏈很牢固,他瞅瞅張矩,張矩接過他手中的火把,示意他上去。陳七雙手拉著鐵鏈,踩著牆上的石塊,輕鬆爬了上去。眾人舉著火把,緊張地注視著,火把的光漸漸已照不見陳七的身影,張矩命眾人舉起木排防禦,準備好應對可能的危險。


    不多會兒,一道光從頭頂瀉下,眾人警惕地退後半步、壓低了身姿。張矩仰頭望去,陳七慢慢挪開頭頂的物事,露出月牙般的缺口,光從缺口投下,陳七從缺口爬了出去。


    很快,缺口的物事被完全挪開,露出一個圓形的洞口,陳七自洞口邊露出了腦袋,眾人頓時鬆了口氣,跟著張矩一個接一個地爬出了密道。


    密道口原來是口枯井,井口蓋了塊木板,已被陳七推到地上。枯井在一片小樹林中,天剛蒙亮,依稀能辨出北麵山嶺的輪廓、南麵的田地和更遠處的城郭,樹林往東約三十餘步是一座大宅。張矩望著大宅,一眼便認出這地方,他曾來此拜見這座別院大宅的主人——平西侯翟鵠梁。


    翟家本是前隋張掖有名的豪富,常年在中原與西域諸國間經營貨貿。翟鵠梁年少時曾隨父親參加過煬帝的“萬國會”。武德元年前後,西秦薛舉率軍進犯根基未穩的李唐,翟鵠梁秘助李唐阻止了薛舉與突厥的聯兵之謀,並在高墌秘密囤積糧餉,為先皇率領的唐軍擊破西秦立下汗馬功勞,深得先皇賞識信賴,被冊封為從三品的平西侯,論官秩猶在刺史之上,論威望,整個甘州更是無出其右者。


    甘州地方官到任,都會到平西侯府拜謁。張矩剛到任刪丹令不久,也循慣例來此拜見平西侯翟鵠梁。此事若是牽涉平西侯府,不知又會平添多少阻難。


    “明府,這裏是平西侯的別院,附近都是侯府的產業。我們……”說起平西侯,隊正的語氣有些發虛。


    張矩轉過頭盯著隊正,平靜而堅定地道:“記住,我們此行是為大唐邊境的安危,有什麽後果我一力承擔。”他的眼神掃過身後每名兵士的臉,接著道:“留下二人監視井口,其餘人等小心搜查附近,要留意血跡和不尋常的物事。”說罷,他又取出水玉,搜尋腳印。


    留在草葉上的腳印並不完整,紅暈也更淺,散碎的紅暈還是將他引到了大宅後門,門前三支槐樹枝。


    “明府,井口和樹幹有爪痕。”隊正走到張矩身旁,小聲道。


    “院牆上也有!”陳七跟在隊正身後。


    “他們就在院裏!”張矩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真要進侯府拿人?這不合律例。要不要先迴稟刺史?”隊正小心問道。


    “來不及了!”張矩還似自言自語,他何嚐不知律例,“刑不上大夫”,別說他小小縣令,就算是刺史親臨,也斷不敢公然闖進侯府要人,更加無權興師問罪,倘若被翟鵠梁參上一本,必會惹火燒身。他何嚐不憂後果,雖說翟家在當今朝堂已經式微,但堂堂開國功臣、三品侯爵,具折奏表直達天聽,所言之事不可謂無足輕重,即便身為名門士族之後也不得不諸多顧慮……


    但歹人就在院牆之內,難道要撒手不管嗎?張矩做不到。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使投鼠忌器,也要與之周旋到底。


    “哐、哐、哐!”張矩碰響了門環,隊正像是聽見追魂索命之聲,渾身一顫。


    門開了,一個四十來歲、方臉闊鼻、管家模樣的男子麵無表情地走到門口,見到張矩,臉上立即堆上些笑,施禮道:“原來是張明府。”


    “陳管家,我有急事求見平西侯。”張矩記得管家姓陳。


    陳管家麵露難色,道:“張明府,真是不巧。家主近日小恙,不便見客。”


    “還請管家通傳一聲,我確有急事求見。”


    管家正犯難,一位身量修長、眉眼端方、麵容白淨的錦衣後生走了過來。張矩朗聲道:“大郎!”此人正是翟鵠梁的長子翟鴻鳴。翟鵠梁膝下二子二女,二郎翟鴻飛在長安為官,官至五品司勳郎中。


    翟鴻鳴叉手道:“張明府,好久沒見了,快快請進。”張矩和陳七、隊正等三人隨翟鴻鳴往宅院內走去,管家跟在後麵。張矩一邊寒暄,一邊留意著地上,地上果然留下了槐樹枝。眼下不便拿出水玉搜尋腳印,隻能依靠槐樹枝。


    行至第四進院子,槐樹枝拐向了西麵一間黑漆廂房。


    難道在廂房裏?張矩突然湊近翟鴻鳴,小聲道:“大郎,借步說話!”引著翟鴻鳴向一旁行了兩步,接著道:“我等昨夜奉命追捕一幫極兇悍的歹人。歹人逃至侯府附近不見了蹤跡,我擔心歹人對侯府不利,特來告知。大郎可有發現府中異常?”


    “竟有此事?多謝張明府提醒,府中倒也並無異常。”翟鴻鳴的反應看起來很合情理。張矩急急思忖對策,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進入那間黑漆廂房。


    正情急之間,“砰”的一聲脆響從黑漆廂房中傳來。真是老天相助,不!張矩從不相信巧合,這是有人相助,那個一路留下槐樹枝的人,那個芷蘭般的女子。


    “大郎,聲音是從那間廂房傳出,那廂房裏是什麽人?”張矩裝作如臨大敵,慢慢朝廂房靠近……


    翟鴻鳴突然一把抓住張矩的手臂:“明府多慮了,那間廂房專為家父調養靜休之用,可能是婢女不小心碰碎了瓷器。”這一次,翟鴻鳴的反應有些不自然。


    張矩故作緊張道:“若是平西侯休養之所,那就更要小心,這萬一……歹人兇悍至極,難道大郎毫不擔心?”說著,反抓住翟鴻鳴的手臂,欲往廂房行去。


    誰知翟鴻鳴加大勁死拽著張矩,道:“多謝明府掛念,家父嚴令不得打擾,連我也不得隨意進出。所以,明府無需太過擔心。”


    又是“砰”的一聲,兩截碎木塊撞破窗欞飛出,落在張矩和翟鴻鳴身前不遠處。這一下,在場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張矩心裏忍不住想笑,但此刻絕不能笑。他繼續故作慌怕,加緊催促道:“大郎,若再遲疑,我怕……”


    翟鴻鳴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飛木驚到,加之張矩從旁危言唬誘,心下頓時變得猶疑不定,手上力道也卸去大半。張矩趁熱打鐵,向陳七和隊正使個眼色,拉著翟鴻鳴向黑漆廂房靠近。


    眼看就要碰到廂房門扇,忽聽一人喝道:“站住!”聲音虛弱但十分威嚴。一位須發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由婢女攙扶著,從廂房外的廊道上緩緩走來,陳管家不知何時跟在了老者身後。


    老者自然就是名震隴右的平西侯翟鵠梁。待眾人施過禮,翟鵠梁喝問道:“我不是說過,沒我準允,任何人不得進入這間廂房。”


    這話像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翟鴻鳴迴道:“阿爺,張明府追捕兇徒到附近,因擔心兇徒潛入府中行兇,特來相告。”稍頓了頓,又接著道:“方才經過廂房,房中接連發出異響,還有碎木破窗而出,我擔心兇徒亂入房中,所以才想……”


    正說著,“砰、砰”兩聲打斷了翟鴻鳴的話,又有碎木從房中破窗而出。


    “阿爺……”


    “行了,我知道了。”翟鵠梁的語氣少了幾分威嚴,似乎多了幾分隱忍,“我請了位高道在房中為我修煉丹藥。府中看護雖不及官軍,但也足以自保無虞。張明府從刪丹連夜緝兇,還掛念我侯府安危,翟某甚為感念,改日自會親自告知裴使君以表謝意。”翟鵠梁咳嗽幾聲,又接著道:“老夫抱恙,不便見客,鳴兒替老夫送客。”


    薑還是老的辣,翟鵠梁一番話,酸甜苦辣、威逼誘嚇、五味俱全,絲毫不留餘地。情勢至此,張矩心裏縱有萬分不甘,也不得不放棄。翟鴻鳴送張矩到門外,見官軍並沒有馬匹,便讓仆人牽來一匹馬送與張矩,張矩客氣幾句後告辭離開。


    離開侯府別院,隊正長舒了一口氣。張矩命其速從密道返迴州府稟報,並留下四人看守井口,其餘人等隨他往北行去。


    北麵地勢漸高,山腳下住著約莫二十戶人家。這些人戶原本是西麵劉家莊的村民,三年前弱水支流改道,劉家莊在新的河道上,平西侯捐田捐地,將整個劉家莊遷到了這裏。


    行了三裏多路,兩旁盡是廣闊良田,前麵便是新的劉家莊。張矩越走,臉色越凝重,現在已是卯正,田地裏隻有七八個人,黑衣黑褲不像是農人,且全都坐在田邊不耕種,農戶家家房門緊閉……


    張矩感到不對勁,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腦中閃過,他急命眾人趕迴密道,可惜還是晚了!


    眾人轉過身才發現,田裏的七八個人已站在村口,手中多了柄黑色的刀。眾人再迴過頭,村子另一頭不知何時也多了五個人,同樣是黑衣黑刀,擋住了上山的路。


    張矩心知,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襲擊朝廷命官和官軍,必是要斬草除根,不留活口,否則便是死罪。以歹人的武功,若是硬拚隻會被斬殺殆盡,化整為零或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能活一個算一個。


    “大家聽好了。”張矩道,“歹人的目標是我,一會兒我會往合黎山上跑,引開歹人。大家兩三人一組散開,各自想辦法保住性命。記住,活下來的人務必將今日之事稟報刺史,我們絕不能白白送了性命!”


    眾人你瞅我,我瞅你,慌亂不知所措,但已經沒有時間遲疑!


    “大家記住了,走!”張矩一聲令下,當先縱身上馬,取出腰間手弩,瞄準山前的歹人衝去。陳七並沒有跟著眾人奔逃,手中弓箭也瞄向山前的歹人……


    張矩和陳七箭法不弱,相互掩護配合,逼得山路上的歹人往兩側閃避,張矩瞅準時機,拉陳七上馬,催馬急衝過去。但歹人的刀比馬更快,一人揮刀擋開飛箭,身形騰空而起朝馬背上的人劈來。張矩伏身至馬背另一側,同時伸手拉低陳七的身體……可惜還是沒能避過這一刀!


    張矩迴身策馬,往山上狂奔。他雖看不到陳七背上的刀傷,但他清楚地感覺到,陳七的身體在顫抖,這一刀傷得不輕!


    身後不時傳來慘唿聲,每一聲慘唿都讓張矩的雙拳握得更緊,今日死去的每個兵衛都會記入他心裏的賬,賬簿裏的每個名字都是沉甸甸的債,不論還或是不還,他都注定要背負著這些前行。


    越往山上路越陡、林越密,馬馱著兩人已成蝸行牛步,張矩瞥見身後的黑色身影越追越近……


    這時,陳七突然滾身下馬,身體倚住一棵樹,拉弓射向不遠處的歹人:“明府,我拖住他們,你快走!”張矩這才看見,陳七的後背被削去一大塊皮肉、鮮血浸透。


    張矩隻覺眼眶一熱,不敢再迴頭,他怕一迴頭就再沒決心離開。如果全都葬身山野,人死、屍毀、跡滅,所有惡行被掩蓋、所有犧牲被遺忘,這是張矩不能容忍的。隻有活著,才有希望讓陰謀昭然,才有希望還清心裏的賬。他咬緊牙關,催馬急行,馬跑不動山路,他就下馬徒步,哪裏天光暗、林子密,他就往哪裏攀,就算瞅見樹上掛著骷髏、白骨和一些陰森恐怖的物事,也顧不上多想,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一番拚命攀跑之後,張矩已是精疲力竭,也不知是跑到了哪裏,地上的枯枝敗葉沒過了腳麵。突然,張矩感覺腳下一空,身體猛地掉進一個陷坑,落地時扭傷了右腳,身上多處磕傷,痛得他忍不住叫出來,痛叫聲卻被頭頂巨響掩蓋。張矩仰頭望去,頭頂光亮處滾過一根粗壯的樹幹,坑底忽地騰起一張網將他網在其中,拖出了陷坑,在地上拖行數丈之後,猛地撞在一株粗壯的樹幹上,然後吊了起來,懸在半空。


    剛才的撞擊正好撞在張矩的後腦,張矩感覺頭眼昏沉,加上之前摔落、拖行,渾身上下劇痛難忍,但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想到自己落入歹人手中,再無機會揭破歹人的陰謀,也再無機會還清心裏的賬,張矩隻覺得萬念俱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千機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邦戈午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邦戈午弋並收藏大唐千機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