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會寧縣,穀川腳店。


    穀川腳店的西麵是穀川貨場,場院用來停放輜車和馬匹,場院後頭是存貨的貨棧,中間的院落與酒樓後院的宿房連通,除了幾間賬房和宿房,便是專供往來商客、牙人交易的客間。貨場西麵是馬廄,東麵和南麵都是下房,場院中停滿了輜車。


    店主穀豐雖是練武之人,但頗有經商器局,他不但看中會寧往來不斷的客商,更看重他們的物貨。他有意結識守信譽的牙人,引他們主動到店裏尋客商,貨場裏每日有幾十上百樁交易,穀豐從中所獲之利已超過腳店的營收。


    圓月半隱薄雲間,三分朦朧七分明。


    正是十五賞月時節,但穀川腳店裏,有此雅興的人卻不多。不論客店還是貨場,月色被殺氣浸染得冷冽肅殺。


    田貞沒有點燭,隻是將窗扇微微開啟,透過窗縫細看外邊的動靜。沈恬告訴她,今夜客房會有廝殺,讓她無論如何留在房中。而沈恬會趁亂到貨場中查看那個神秘的第四箱到底是何物。


    將近亥時,田貞看見一個黑影倏地越過圍牆進入貨場,雖然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但這個身影再熟悉不過,正是沈恬。


    客房與圍牆之間栽種了幾株柳樹。田貞站起身,推開窗扇望向貨場,隱約瞅見沈恬打開了很多貨箱。這時又一個黑影從客房向貨場方向躍去,和沈恬纏鬥起來……


    田貞運轉真氣,凝聚目力,緊張地望著貨場中的黑影。突然,房門外傳來嘈雜的打鬥聲,“咚咚咚……”,似是箭矢射入門板的聲音,接著是刀劍相擊的聲音。田貞隻得轉過身,凝神傾聽門外動靜,小心地靠近房門。


    房門左邊的窗紙上映出一個人影,腳步一深一淺,似是受了傷。突然,一條刀影倏地插入人影,又很快抽迴。


    人影倒下,隻留下窗紙上滲出的斑斑血漬。


    刀收迴,執刀人的身影出現在了窗紙上。


    田貞感覺到執刀人冰冷的目光,正隔著窗紙“看”著她。氣息沉穩而又平靜,完全感覺不到一絲波動,仿佛他正在賞月,而不是剛剛殺死一個人,靜得可怕、冷得可怕。


    田貞的心在收緊,全身肌肉在收緊,手緊握刀柄,輕輕拔出刀。沈恬曾告訴她,臨陣對敵,內外功修為固然重要,臨敵之心亦可改變陣局。未戰先懼是臨敵之大忌,慌懼擾人心神,令人頭腦遲鈍、身體僵直、未戰已輸了五分。常人麵對致命兵刃會慌懼躲避,此乃人之天性,但練武之人應學會抑製慌懼,尤其是對手武功修為高於自己時,更要沉心凝神。


    經沈恬悉心教導,田貞對陣臨敵之能已可躋身高手之列。她深吸兩口氣,讓自己很快冷靜下來,腦子裏不停思忖著應敵之策。


    隔著窗紙對峙少頃,執刀人忽然轉身離開,窗紙上隻留下一串透著猩紅的血印。


    田貞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剛開了道縫就被什麽東西擋住了。田貞低頭一看,一隻腳擋住了門板、一隻死人的腳。田貞用力推開房門,迴廊四圍暫時沒有動靜,走廊上躺著好幾具屍體。


    田貞走出客房,房門外左右兩邊各一具屍體。右邊的屍體一隻腳擋著門板,身上穿著黑綢夜行衣,衣料上等、針線細密。右腿、左手、右腋和脖頸四處有刀傷,刀刀斷經截脈,三刀致殘、一刀致命。


    左邊的屍體趴在地上,看不清傷口,穿著普通的黑布衣服,背上插著三支短矢。房門的門板上也插著五支同樣的短矢,還有兩枚柳葉飛刀。


    田貞抽出一張白絹帕,隔著帕子小心取下一支短矢和一枚柳葉飛刀,再用帕子包裹起來,正要放進一個繡著蘭花的青絹繡袋裏,一個瘦高的黑衣男子從旁邊的房間裏跌跌撞撞地走出來。


    男子靠著走廊的圍欄,喘著粗氣,左手握一把兩尺長的橫刀。右手和胸口的衣服已經破開,鮮血滲出,右手無力地垂下,看上去已經廢了。深棕色皮革麵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瘦高男子瞅見田貞將包著白帕的物事放進繡袋,頓時瘋了一般,瞪著血紅的雙眼,左手揮刀朝田貞一通猛劈,每一招都是拚命的打法,毫不防禦、完全沒有章法。


    田貞不想與他纏鬥,更不想傷了他,隻得一直退避,一時間難以脫身。


    男子似乎一心想要同歸於盡,刀舞得越來越亂、力道卻越來越猛,“嘭”地一聲將旁邊一間客房的房門劈開,刀鋒深深契入門板。男子幹脆放棄橫刀,張開左臂向田貞猛撲過來。


    走廊並不寬闊,瘦高男子張開左臂,田貞已沒有地方躲閃。猛然間,田貞眼角瞥見剛才被男子劈開的房門,她靈機一動,倏地閃身到這間客房中。


    客房裏沒有點燈,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在窗前留下一道光影,光影的兩邊站著兩個人。田貞距離最近的那人不過兩三步遠,但兩人都像是雕像一般,相互看著對方、一動不動。


    兩人都遮著臉,斜著麵向房門的人戴著土黃色麵罩。斜著背對房門的人,田貞看見他的側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竟是一副血紅的人皮鬼臉麵具,在這幽暗冰冷的屋子裏顯得更加可怖。


    看來今夜誰都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臉。


    這時,瘦高男子追到了房門外。他看見那張鬼臉麵具,頓時怔住了,完全忘記了田貞,狠狠地盯著鬼臉麵具,身子不住顫抖。然後,他從門板上拔下橫刀,揮刀向鬼麵人砍去。


    鬼麵人由始至終沒有轉頭看,根本連一根指頭都沒有動,但他好像對兩人的一舉一動了若指掌。就在瘦高男子揮刀的同時,鬼麵人也突然拔刀,向他對麵戴著土黃色麵罩的人揮出一刀。


    這一刀看起來平平無奇,黃麵罩不敢怠慢,一抖手腕還以一刀。


    鬼麵人出刀不快,身法卻快得無影無痕。刀未到,人已經飄到了黃麵罩的右側。瘦高男子的刀忽然失了標靶,竟砍向了黃麵罩。黃麵罩招式已出,正好將自己暴露在瘦高男子的刀下。


    原來鬼麵人剛才的那一刀是虛招,他算準了瘦高男子出刀的角度和速度,誘黃麵罩出招,將瘦高男子的刀引向了黃麵罩。


    黃麵罩若是躲閃,便會讓鬼麵人有機可乘。黃麵罩應變極快,手腕一翻,反握刀把,順勢把刀一橫,硬生生接下瘦高男子傾注全力的一刀。刀身真氣激撞,瘦高男子立時口吐鮮血。


    就在刀鋒相接之時,鬼麵人如鬼魅一般,又飄到瘦高男子身後,刀鋒貼著瘦高男子左側肋部無聲無息地刺出。饒是黃麵罩武功再高,也避不開這出人意料、角度極刁的一刀。黃麵罩右手被劃破,傷口頗深。


    黃麵罩看上去有些氣急,步法急轉,急於跟鬼麵人正麵交手。但鬼麵人總是快他一步,有意躲在瘦高男子身後與他過招。田貞看得出來,鬼麵人並沒有殺意,倒是黃麵罩殺意漸濃。


    可憐那瘦高男子,本欲殺鬼麵人,反倒被黃麵罩的真氣震傷,早已傷重難支,卻還被鬼麵人當成人盾。瘦高男子全身血肉模糊,早已氣絕,可鬼麵人偏偏不讓他倒下,借他身子與黃麵罩過招。瘦高男子的軀體如傀儡一般,手和腳成了別人的武器,在鬼麵人和黃麵罩之間怪異地擺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在跳舞的屍體。


    田貞實在不忍心再看,也不想卷入眼前不明原由的爭鬥,但房間本就不大,兩人在門前纏鬥,想從房門離開已不可能,隻能從窗戶離開。


    田貞悄然移至窗前,看了看窗外。客房與場院圍牆之間的空地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十數名黑衣人,正捉對廝殺,地上還躺著幾具屍體。


    房裏詭異、房外惡鬥,走也兇險、留也兇險,田貞正犯難,忽聞身後傳來破空聲,一件物事飛來,落在窗前不遠處。借著月光,田貞定睛一看,心裏猛地一跳,馬上別過眼不想再看。


    落在地上的是一截斷臂。


    殺紅眼的黃麵罩將擋在中間的瘦高男子斬得支離破碎、鮮血噴濺。染血的土黃色麵罩更是猙獰無比。


    田貞不再猶豫,從窗口一躍而出,施展輕功在客房外牆上斜向下跑掠。剛跑出兩步,田貞就發現,鬼麵人不知何時也出現在客房外牆上,就在她的上方,速度比她更快。


    田貞提氣縱身,彈離外牆,展開身形,全力飛奔,想要擺脫鬼麵人。但鬼麵人總是刻意擋在她身前。


    很快,黃麵罩也追了上來。田貞突然頓住身形,轉向左側的柳樹,想要攀上樹幹,再借力躍入左邊的場院。


    可是,一把刀擋住了她的去路,一把筆直的雙刃刀,刀長兩尺、刀身略窄、通體烏黑。刀不是刺向她,而是刺向她右側的人影。但她止住身形時,刀鋒距她脖頸不足半尺。她認識這把刀、鬼麵人的刀,她也認識刀鋒所指之人、戴黃麵罩的人。


    鬼麵人依舊飄忽、冰冷,黃麵罩更加憤怒、狂躁。


    鬼麵人的刀小心避開田貞,黃麵罩的刀卻肆無忌憚。


    田貞隻得拔刀,力拚黃麵罩沾滿鮮血的刀。


    田貞發現,自己陷入了瘦高男子的困局,而造成困局的正是那個冰冷的鬼麵人。這種冷比黃麵罩狂躁的刀更加兇險、更加致命。


    不過現在,田貞已顧不上想更多。對她來說,眼下最大的兇險還是黃麵罩的刀,勢大力沉、刀刀致命。瘦高男子的慘狀還留在她腦中,黃麵罩的武功也確在她之上,她盡力讓自己冷靜,隻有冷靜才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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