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峻峰棄官迴府後,巡撫委派官員盤查倉庫,發現毫無虧欠,案卷也沒有一件積壓。巡撫隻好一麵派人看守官署,一麵寫信上報京城。信中寫道:


    “叩稟東廠司理監魏大人座下:之前承蒙大人發下銀兩,卑職立刻將其分派到各府縣。唯有柳州府知府石峨違抗命令,拒不領受,甚至棄官逃走。特此稟明,以便追究懲治。專候鈞旨,肅此上達。


    廣西巡撫某人頓首”


    魏忠賢拆開信一看,心中思索:“放賬收利終究是私事。況且石峨為人剛正,要是過分追究,他未必甘願認罪。倘若皇上得知,反而更不妥當。不如就此作罷,讓他離去。”於是寫了一封迴信:


    “茲承來函,內容已知。柳州府知府石峨雖有抗上之舉,但他是皇上親自任命之人,不便追究處置。且他向來以廉潔清明著稱,深孚民望,如今棄官迴籍,就聽任他引退吧。不可過於苛刻,照此信執行。


    某月某日東廠特發”


    話說石峻峰轉升之後,巡撫上疏,另外奏請補授了長安縣一位知縣。此人名叫王易,字種德,是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進士出身。他前往長安上任,路過襄陽府。襄陽府城內,有一位退休的員外,姓胡名氵榮,字涵齋,與王易交情深厚。王易便到胡家拜訪胡氵榮,胡氵榮設宴邀請他。席間,王易對胡員外說:“小弟先去上任,過半年再接家眷。從番禺到長安,路途遙遠,難以一口氣抵達。小弟想向年兄借一間閑房,在此作為中途歇腳之地,分兩段走,這樣不至於太過辛苦。不知年兄能否幫忙?”胡員外迴答:“寶眷若來,小弟理應照料,何須年兄開口。”王易說:“既蒙年兄許諾,小弟先行謝過。”宴席結束後,王易告辭,第二天便啟程離開了。


    胡員外又暗自思忖:“凡是官員的家眷,少則二三十口,多則四五十人。我現在住的宅子,終究難以安置,而且也不方便。倒不如另外買一處宅子,暫且讓他們居住。一來成全朋友情誼,二來增添些家產,豈不是兩全其美。”主意已定,他便叫來牙行,讓其幫忙買房。本街西頭路南有一處房子,房主姓徐名敦,隻因宅子裏鬧鬼,住得不安穩,打算賣掉另置房產。於是他寫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契約,交給牙行楊小山。楊小山到胡家說明此事,胡員外問:“這房子他到底要多少銀子?”楊小山說:“照他說要五百兩銀子。”胡員外出價三百五十兩,雙方討價還價,最終講到四百五十兩,徐家便答應出售。胡員外選了個日子,帶著親朋好友,讓楊小山寫好契約,將銀子足額交付。徐家騰出宅子,交給胡員外,然後搬到別處去了。


    王易到任半年後,寫了一封家書,派了一個可靠的人,前往廣東接家眷。家中男女老少共有二十餘人,一路徑直來到襄陽府胡家的宅子。胡員外派人將新買的宅子打掃幹淨,請王夫人和公子住在裏麵,對他們的一切照料都盡心盡力。他們住了將近一個月,正準備起身前往長安時,忽然有一個家人星夜趕來,稟報道:“老爺已於四月間病故,小的估計太太和少爺還在這裏,特地前來報信,好去搬運靈柩。”王夫人和公子聽後,哭倒在地,過了半天才蘇醒過來。公子與夫人商議,此處到長安還有兩千多裏路,往返的盤纏不是小數目,手中又沒有錢,怎麽去得了。夫人說:“去求求你胡年伯,或許他會幫忙也說不定。”王公子便親自到胡員外家,懇請他借些銀子去接父親的靈柩。胡員外慷慨答應,借了二百兩銀子。王公子得了銀子,帶著一個家人,前往長安縣搬運靈柩。往返花了四五個月時間,才把靈柩搬到襄陽府。胡員外城外有一處小房子,讓他們把靈柩停放在那裏。胡員外置辦祭品、製作祭帳,親自前往祭奠。祭文寫道:


    “維吾兄之才略兮,堪稱國良。甫操刀於小邑兮,治具畢張。苟驥足之大展兮,化被無方。胡皇天其不佑兮,遽夢黃梁。悲哲人之已萎兮,我心傍徨。陳壤奠於靈前兮,鑒茲薄觴。”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廣東一帶盜賊猖獗,廣州一帶都被他們占據。王知縣的靈柩一時難以運迴故鄉。王夫人和公子隻得在此久住。住了一年後,夜裏漸漸聽到鬼聲,還見到鬼的形狀。王夫人和公子始終不肯說出此事,生怕辜負了胡員外的好意。又過了幾個月,王夫人及上下人等都病死在宅中,隻剩下王公子夫婦二人,以及他庶母所生的妹妹,年僅十一二歲。後來廣東賊寇被平定,胡員外又資助一百多兩銀子,讓王公子押著父母的靈柩,返迴廣東。留下這處閑置的房子,沒人敢進去居住。胡員外托牙行將其典賣,可大家都嫌宅子不吉利,始終沒有買主。胡員外隻好常常把大門鎖著。


    一天夜裏,胡員外夢見一位老叟,麵容蒼老,白發蒼蒼,手持藜杖,登門而來。老叟說道:“小弟姓焦名寧馨,是紹興府人氏,有一件要事相求。西頭路南宅子裏,住著我的一個親女兒、一個外甥女和一個外甥,他們已在那裏住了數年。如今聽聞尊兄要賣這處宅子,但這兩個女子與尊兄有父子般的緣分。日後還會在這宅子上招來一位佳婿,光耀門楣。千萬不可輕信他人之言,輕易舍棄此宅。”胡員外醒來後,將夢中的話告訴夫人馮氏。馮氏夫人說:“夢境之事,不足為憑。依我看,咱家不缺錢花,何必典賣房宅,惹人恥笑。與其賤賣送人,不如重新拆蓋,出租收取租金。”胡員外說:“夫人說得極是。我從今往後再也不賣這宅子了。”


    到了第二天夜裏,將近三更時分,胡夫人有事尚未入睡。忽然看見兩個女子,風姿綽約,容貌俏麗,領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緩緩從外麵走來。她們見到胡夫人,深深一拜,然後一起跪下磕頭。胡夫人雙手扶起她們,問道:“兩位姑娘,你們是什麽人?為何行此大禮,老身實在不敢當。”兩位女子說:“我們住在西頭宅子裏已經幾年了。如今因為王夫人等人死在裏麵,義父說宅子不吉利,住不得了,屢次托人變賣。幸虧母親您一句話勸醒了義父,才不再變賣。我們得以在此安居,等待良緣。因此特來向您道謝。”說完,便飄然而去。胡夫人十分驚異,叫醒胡員外,把見到兩個女子的事告訴他。胡員外說:“夫人所見與我夢中相符,其中必定有緣故。這宅子我肯定不賣了。但不知日後會有什麽應驗之事?”這正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暫且按下此事不表。且說這宅子對門,住著一位孝廉公,姓朱名耀彩,字斐文,年近五十歲。他發跡時,考中了解元,會試時曾三次被薦為第一名,卻都未考中進士。閩省之人都稱他為文章宗匠、理學名宿。他有一個兒子,名叫朱■,字良玉,年僅二十三歲,是一名廩生,聰明英俊,學問淵博。王公子在此居住時,他們常在門口碰麵。王公子羨慕朱■,朱■也欽佩王公子。王公子也是一名補了廩的秀才,因為兩人誌同道合,便結拜為兄弟。王夫人與朱■的母親也時常往來,彼此情誼深厚,十分投合。王夫人的女兒還拜朱夫人為義母。王夫人在世時,朱夫人時常把王小姐接到家中,為她整理頭麵、添補衣裳,待她如同親生女兒一般。等到王夫人夫婦靈柩即將歸鄉之時,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過來,照料了一番,說道:“我兒,我與你若真有緣分,日後最好能相聚在一起。但你住在廣東,我住在湖廣,山川阻隔,從此一別,今生恐怕再難相見了。”說罷,不禁流下淚來。王小姐迴答:“孩兒托母親的福,怎知日後不能常伴母親左右。”也不禁淚滿眼眶。此後,王夫人夫婦的靈柩歸鄉,朱夫人每日思念王小姐,幾乎為此生病。過了幾個月,心情才逐漸好轉。


    王小姐迴到家中,父母的喪事已辦完。兄嫂打算為她擇婿,王小姐也不便當麵阻攔,便作了一首詩,貼在房中。詩中寫道:


    “婚姻大事係前緣,媒氏冰人徒枉然。


    義母臨岐曾有約,常思歸落在伊邊。


    年過二十方許嫁,且托繡閨讀史篇。


    若使赤繩強相係,情甘一命赴黃泉。”


    自從王小姐作詩之後,兄嫂二人便再也不敢提為她擇婿之事。且說番禺縣有一個極其靈驗的巫婆,能知曉人的過往和未來之事。一天,巫婆來到王宅,見到王小姐後說:“這個姑娘日後必定會成為一位夫人。但必須經過三個娘家,才能安穩。可惜從她的形神來看,將來恐怕會有所變化,這是命運注定,並非她有意如此。”王夫人仔細詢問,巫婆迴答:“此事玄之又玄,不可說破,到時候自然就明白了。”王夫人還想問,巫婆卻抽身離開了。王夫人把這話告訴王公子,王公子說:“巫婆的話,實在可惡。”從此吩咐看門的人:“所有巫婆之類的人,一律不準進門。”


    王小姐自見過巫婆之後,漸漸不願見人,每天都在自己的臥樓上做些針線活,輕易不說話、不發笑。長到十五歲時,容貌越發標致。忽然她得了一種病,時常昏迷,半天才能蘇醒。王公子請醫生為她調治,卻總不見好轉。王公子埋怨夫人讓巫婆進院,才導致妹妹如此。王小姐得知後,勸慰道:“人生在世,生死有命。一個巫婆,怎麽能讓我變成這樣呢,哥哥千萬不要埋怨嫂子。”王公子聽後,這才不再言語。暫且不說王小姐日後如何。


    不知石峻峰迴來後情況怎樣,欲知後事,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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