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麽了?突然往外跑,頭發上的水都還沒擦幹,風這麽大,著涼了可怎麽辦。


    往盆裏添了半桶熱水,李朔月泡進澡盆裏,心不在焉地洗身上的汙垢。


    草草洗完了事,李朔月坐到院子裏,邊絞頭發邊等人,或許是有什麽要緊事,才來不及和他說呢。


    *


    李家門外。


    這會兒已到了亥時末,家家戶戶都關門閉窗,早早入睡,少有像陳展這樣深更半夜還在村子裏晃悠的。


    陳展站在李家門外,隔著一道院牆,正對著李夏陽的房間。


    李家大黑狗聞到陌生氣味,以為又是哪個半夜經過它家的行人,照例“汪汪汪”小吠了幾聲,而後在窩裏翻了個身,又進入了夢鄉。


    半夜狗吠是常有的事,隻要叫得不厲害,也沒人出來查看。


    屋內的還未歇息,自打李朔月嫁出去,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今夜不知為何,心情出奇地煩躁。


    上次鬧掰之後他就再沒見過李朔月,李朔月也沒再迴來過。


    想到緣由,李夏陽又蔫了起來,他娘成日不是打就是罵,他爹又不管事,月哥兒能惦記這個家才怪。


    李朔月視他如仇敵,可明明三四歲以前,他們兩個關係最好。


    他怎麽就把從前的事都忘幹淨了呢?


    那時候他娘想給自己爭口氣,想生兒子,以此來比過他爹先前死的媳婦——李朔月的娘。他娘壓根不管他這個剛出生的娃娃,他爹像個丟了魂的木頭人,是年幼的李朔月帶著他,他們兩個相依為命,李夏陽至今記憶猶新。


    那時候他娘打人不厲害,不會想把人往死裏打。


    後來他娘生不出兒子,又隻有他一個哥兒,那時候他才被重視,被當成眼珠子疼愛。


    李朔月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他被趕到柴房住,起早貪黑當牛做馬幹重活,性子越來越木訥,不肯再搭理他。


    他想方設法給李朔月塞吃食、塞銅板,他還以為倆人能迴到從前親密無間的時候。可沒想到他娘這樣厲害,簡直手眼通天。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每次給李朔月送東西,他娘都會暗地裏毆打月哥兒一番,也難怪他現在如此憎惡自己,說他和他娘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想到此處,李夏陽便喉嚨酸澀,恨他爹的麻木、恨他娘的狠心,也恨自己的無能、恨李朔月的決絕。


    陳展站在屋外,神情懷念,憶起了往昔。


    前世他和陽哥兒的相遇並不美好,神誌不清的他強占了小哥兒,成婚後受了夫郎半年的冷眼。


    他有錯在先,自然該竭盡全力認錯討好,可陽哥兒心軟,一年後便同他真正交心。


    平康二十三年秋北陵突襲滄州白馬關,白馬關傅衝攜守備軍叛逃,白馬關就此淪陷,滄州三座城被屠殺劫掠,皆為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官府受上令強行征丁,以補白馬關守備軍之空缺。


    燕子村成年漢子去了大半,陳展也在行列。


    與其餘漢子不一樣,陳展憎恨北陵人,數十年前,他爹娘便是因北陵來犯而戰死。管家夫婦帶他一路逃亡,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半年才留在了燕子村。


    他陳家滿門忠烈,爹娘長姐均戰死沙場,他又豈能做那忘了家人慘死的孬種?


    隻是此去戍邊九死一生,他不忍陽哥兒白白失了年華,臨行前叮囑,若自己三年未歸,就當他戰死沙場,為國盡忠,不必披麻戴孝,隻管另尋新人,過好自己的日子。


    陽哥兒當時應得好,可後來,他送傷患去郎中處醫治,竟然瞧見了搗藥的陽哥兒!


    這小哥兒膽大包天,竟敢喬裝打扮、賄賂軍將,跟著軍中郎中做藥童!


    那時他們分別兩年有餘,陳展才知道,他留給夫郎的兩百兩銀子全叫他行賄,隨著征兵隊伍裏的郎中做了藥童。


    他至今仍記得兩人爭吵時陽哥兒目光灼灼的模樣。


    “陳展,我起初留下是為了你,可這兩年,我見過太多從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漫漫黃沙,不知道埋了多少將士的枯骨。”


    “我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哥兒,護佑大周疆土的不是昏庸無能的靈帝,也不是致使大周國之將傾的蛀蟲,而是這些連名字也沒人知道的以身殺敵的英雄好漢。”


    “陳展,我學了許多醫術,為國盡忠,有誌向的小哥兒也要盡一份力。我不會聽你的話迴家,我要做最厲害的治傷郎中,我要叫受了傷的兵將都活下來。”


    “我此行不為兒女情長,隻為家國大義。”


    隨軍五年,他們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陳展看著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哥兒漸漸獨當一麵,成為軍中將士皆讚揚的李大夫,他瘦小的身軀常常奔波,疲憊的麵容上卻總精神奕奕、不見退縮之意。


    天下大勢已定,他奉新帝令暫守朔北,那時候他才敢與陽哥兒做一對明麵上的真夫夫。


    若沒有後來的插曲,他們理應夫妻恩愛,美滿一世。


    夜色深沉,風也不再柔情。


    李朔月生出困意,坐在門檻上等陳展,追雲臥在遠處的核桃堆旁,毛茸茸的肚皮起起伏伏。


    冷風撲麵而來,待李朔月神智迴籠,掀開沉重的眼皮,高大的漢子已經在門前吹了許久的涼風。


    “你坐在這,我要如何進屋?”


    “你去哪裏了?怎麽才迴來?”李朔月取下肩頭的衣裳,踮起腳尖,欲要往男人肩頭蓋,可他太過低矮,腦袋隻到夫君胸膛。


    陳展別身錯過李朔月,徑直進了屋,聲音冷淡:“迴屋。”


    李朔月打了個嗬欠,低低應了聲好,起身關門。遠處的灰狼懶洋洋甩了個尾巴,翻身繼續睡。


    李朔月剛躺進去自己的被窩,就聽陳展開口:“我上迴買了幾匹布,你自己做兩身衣裳,別總穿我的。”


    “給我做衣裳?”李朔月眼眸微睜,翻身麵朝陳展,小心詢問:“真的嗎?”


    “嗯。”


    “好。”李朔月帶著鋪蓋卷往陳展的身旁湊了點,“陳展,謝謝你。”


    到時候他要先給陳展做一身衣裳。


    男人的主動給了李朔月開口的勇氣,他說:“屋外那片野草裏有蛇,我不敢割,你明天能不能割掉呀?”


    “……孫阿嬤給了我些菜種子,剛好可以種在屋外,這樣我們冬天就有鮮菜吃了。”


    “知道了。”陳展語氣很冷,攀談的欲望並不強烈。


    李朔月及時打住,安安靜靜睡在一旁,和陳展說話他已經很知足了。


    待身側之人唿吸平穩,陳展睜開眼,一夜到天明。


    心裏惦記著活,陳展起身時,李朔月也跟著醒來,慢吞吞坐在炕上穿衣裳。


    “核桃板栗我一會兒搬去馮家孫家,隻留一筐。這兒有二百文,你拿去,隻當是賣了錢分給你的。”


    往年陳展都是將山貨送給馮孫兩家,他不常在家,留著山貨也是喂老鼠。


    今年李朔月也幫了忙,山貨多了兩背簍,他既出了力,處置山貨,怎麽著也得知會他一聲。


    李朔月哈欠打了半截,轉過頭驚訝地看向陳展,不等他開口問,身前的薄被就被撒了一把銅板,瞧著數量就讓人歡喜。


    二百文不多,連盒胭脂水粉都買不了,李朔月鼻頭酸澀,卻有些想哭。


    從前他正經幹活掙的錢都攥在王桂香手裏,後來錢又都攥到老鴇子手裏,再後來,給人家做妾才有了私房,能買些喜歡的。


    “……給我的?”


    “那我能買細綢布嗎?”


    身上的小衣褻褲都不合身,料子又糙,他想買塊布自己做。


    二百文能扯三四尺細綢布足夠他做一身替身穿的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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