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生將煙頭放在石頭上磕灰渣,看向幾人:“你們這是找我寫婚書?”


    他念過書,字寫得端正,常給村裏的人寫信、寫婚書。


    “裏正,不寫婚書,寫賣身契,展小子要把我家月哥兒買去嘞。”


    “買?”裏正蹙眉,小老頭彎起腰,不解地問道,“好端端買什麽,怎麽不成親好好過日子?”


    “說來話長,我祖籍遠在他鄉,過兩年打算迴去尋親。”陳展隨口胡謅:“到時候月哥兒隻怕難以迴來盡孝,我想著不如叫他斷了這念想,也省得到時候傷心。”


    這聽著還像迴事,裏正轉身又問王桂香,“你和他爹都願意?”


    “願意,願意著呢。”王桂香臉笑成了朵綻放的菊花:“月哥兒跟他過好日子,我們也了卻一樁心事呢。”


    “即使日後不能再跟前盡孝,也沒什麽的。”


    “那月哥兒也同意了?這手印一按,月哥兒就成了奴籍,再想變迴良民,那可不容易。”


    “他多孝順,自然是沒二話。展小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氣。”王桂香笑著應下,隻盼著趕緊把人賣了,把銀子拿到手。


    “那成,我給你倆寫。展小子,你這會去喊上你長根叔和陸三叔,叫他們過來做擔保人。再叫上月哥兒他爹,把月哥兒也叫上。”


    “怕是不行。”陳展麵露難色:“月哥兒身體不爽利,這會在屋裏睡。”


    “那就不叫他了。”


    陳展自是應下。


    一刻鍾後,村裏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處,裏正執筆,另外兩人擔保,這賣身契便寫完了。


    幾人按上手印,裏正將寫好的三份賣身契遞給陳展,“你迴去讓月哥兒按上手印,給我留一份,他爹留一份,你留一份,這事就成了。”


    “下午再到衙門去辦理買賣的契書,他爹也跟著去。”


    聽到裏正的聲音,李有財才恍然迴神,他木然點頭後又快速垂下腦袋,仿佛賣的不是他的親哥兒。


    “今日之事麻煩各位叔伯,改日我再上門道謝。”陳展收好賣身契,在眾人的見證下將二五十兩碎銀交給王桂香,“嬸子,你稱稱,若是數目對,便錢貨兩訖。”


    “好好好。”王桂香拿出借的戥子稱,整整二五十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樂盈盈抱著銀子迴屋,李有財沉默地跟在身後。


    這銀子可得藏好了。


    眾人散後,裏正夫郎才從屋裏出來,喊裏正迴屋吃飯。


    “說得倒是好聽,賣哥兒的錢,她拿得那樣開心,也不怕將來橫死。”


    裏正砸吧砸吧兩口煙,心下也是一陣唏噓,“賣了也好,好歹日後福禍再不相幹。依我看,展小子是個好的,那哥兒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好什麽好?”老夫郎瞪了裏正兩眼,“真為他好,能將他變成奴籍?”


    “若是個好的,怎麽能在河邊就將人淫了去?一兩裏路的功夫,忍忍不就成了?這下倒好,做出這樣的事,還叫那麽些人看著,生怕別人不知道那哥兒有多下賤似的。”


    裏正夫郎長歎一聲,“也是個可憐的,打小便沒了娘,若是玉姐兒還在,哪能讓自己的孩兒被糟踐成這副模樣。”


    沈玉在時,可將她唯一的小哥兒疼得緊,還未出生就給備了幾十套小衣裳,虎頭鞋虎頭帽都有,金鎖子銀鐲子打了十幾個,出手那叫一個闊綽。


    隻是後來這些東西都到了王桂香手裏。


    李家的滿月酒他還去吃過,也瞧過那小哥兒,謔,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又亮,連腦門上的哥兒紅痕都紅豔漂亮,比那年畫娃娃還招人稀罕。


    一點也不認生,看見人就笑,後來被逗惱了,便撅起小嘴在他娘懷裏哭,一哄就又好了,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們笑。


    迴憶起往事,兩人都是一陣唏噓。


    “不說他們了,你這把老骨頭,還不趕緊來吃飯……”


    *


    “爹,你怎麽能把月哥兒賣給陳展?”李夏陽神色焦急,他晌午吃完飯才從外祖家迴來,一迴來村裏人瞧他的眼神就不對勁,還是幾個能說得上話的哥兒告訴他晨起河岸邊的荒唐事,不然他到現在還被人蒙在鼓裏!


    現在事情還沒弄清楚,他爹娘就已經將月哥兒發賣了!


    這怎麽能成?


    “後山那獵戶真不是個東西,毀了月哥兒的清白,還要將他變成奴籍!你和娘怎麽能答應這樣的荒唐事?”


    李夏陽越想越急,“咱們家日子又不差,用不著賣哥兒過日子!”


    “你娘……收了人家的銀子。”李有財頓了頓,又補充道:“他既已被人淫了,陳展肯出錢買他已經不錯了。”


    “李家沒了他,也能少些閑言碎語。”李有財訕笑道:“少了他,陽哥兒,日後你也能尋到一門好親事。”


    “爹!”李夏陽愕然,整個人呆住了,隨後不可置信道:“娘討厭他便罷了,怎麽連你也……”


    “他可是你的親哥兒!你怎麽能眼睜睜把他往火坑裏推?”


    李有財幹黃的臉動了動,昏黃的眼珠望向遠處的泥牆,神色似有痛苦,又似有釋然,“他跟了那漢子,又何嚐不是一個好去處?”


    他討厭自己的大哥兒嗎?


    不、應該是恨,若非這個喪門星,身體康健的女人怎麽能生下他一年後就死了?


    他賣地借錢為沈玉治病,可沈玉還是走了。


    從前有多期盼這個孩子,後來就有多恨。


    看他被王桂香打得哀哀叫喚,他便會生起一陣扭曲的快感,沈玉用命換來的孩子,他不能打,有人能打。


    可李朔月用那雙和沈玉一樣的眼睛看他時,他又無比痛苦,他想起沈玉病死時的眼,和李朔月一模一樣。


    於是他裝作眼瞎耳聾,故意無視柴屋裏小孩口齒不清的求救。


    可不知什麽時候起,李朔月挨打時再不喊“爹娘”。


    他很少講話,越來越像他,像一頭沉默寡言隻會埋頭苦幹的老黃牛。


    兩個人如陌生人住在一個屋簷下,見著了也隻會低頭躲開。


    如今帶給他痛苦和絕望的哥兒要被賣走,李有財心中隻覺得釋然,或許也有一分愧疚,可那遠比不上自己重要。


    何況,家中大事都是王桂香做主,他隻需要接受就成。


    從前家裏也是沈玉說什麽他做什麽,不會出什麽錯的。


    “陳展說他與月哥兒兩情相悅,此事,也算是成全他二人。”李有財拍李夏陽的肩膀安慰道。


    “怎麽是陳展,怎麽就變成了陳展?”李夏陽放開李有財的袖子,瞪大眼睛,喃喃道:“原來是我搞錯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李叔,該走了。”站在李家門外的漢子高聲大唿,李有財抬腳便往出後,走了兩步後他又迴來,摸了摸李夏陽的腦袋,“陽哥兒,你在家好好的,爹迴來給你買蜜餞吃。”


    李夏陽頹然蹲坐在地上,腦海一片混亂。


    他害了李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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