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雞圈裏幾顆腦袋擠在一處打瞌睡,時不時咕咕兩聲,沒有蘇醒的跡象。


    前半夜一直做噩夢,夢裏後娘掄著比人還粗的棍子砸他,砸掉了他的手和腳,無論他如何求饒,都無濟於事,他蜷縮起來抱緊小腿,恨不得立馬去死。


    驚醒後,腦袋上的疼提醒他,昨日又挨了打。


    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睡下,前世的事又在腦子裏重演,那些痛苦和壓抑的事,他經曆了一遍又一遍,清早睜開眼時,被褥汗涔涔,渾身都出了冷汗。


    熱風從破舊窗子裏鑽進來,李朔月坐在床沿,漸漸清醒了。


    一個未嫁人的農家哥兒,身無分文,又無路引,想逃離李家這個魔窟,何其之難?


    他前世渾渾噩噩,隻學了房中術,事到如今,竟然想不出半個法子能逃離苦海。李朔月懊惱地拍打自己的腦袋,一不小心打到了傷處,他低聲喃喃:“若是、再聰明些、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法子跑。”


    李朔月坐臥難安,在柴房裏走來走去,突然,他定在原地,腦海裏湧出一個絕妙的法子:嫁給陳展就好了,他是日後統帥三軍的大將軍,跟了他,自然衣食無憂,要雨得雨。


    *


    估摸到了卯時,李朔月起身燒水做飯。若是晚了,肯定又要挨打。


    早食隻有糙饅頭和切成片的酸菜疙瘩,農人窮苦,早食也簡單,隻求個半飽。


    家裏的饅頭都有數,他隻能吃剩下的,小時候多看一眼肉都要挨打,若是隨意偷吃,王桂香能將他活活打死。


    李朔月餓得肚子疼,望著饅頭直咽口水,最後忍不住,快速捏了片極薄的鹹菜疙瘩塞進嘴,沒敢直接吃,趴在門口悄悄聽了會屋外的動靜,沒聽見聲音才敢嚼,嘴裏好歹有了鹹味。


    圈裏的的雞鴨剛醒,李朔月將麥麩青草倒入食槽,醒了的雞鴨慢吞吞伸脖子啄食,吃著吃著就又睡著了,腦袋一點一點的。


    等他喂完雞鴨,黑狗伸了個懶腰從狗窩爬出來,看也沒看李朔月一眼,往堂屋走,堂屋的門正好打開。


    李家的房都是青磚大瓦,灶房和柴屋挨著三間正房而建,比裏正家的院子還闊氣。王桂香李有財住東屋,李夏陽住西屋,中間是堂屋,平日來客總要有個招待人的地方。


    “飯做了沒?”


    “好了,在,在灶、房裏。”李朔月忐忑迴話,聲音輕的仿佛風一吹就散,見後娘麵色不好,他又急急補充,“雞鴨,也都喂了。”


    聽到這,王桂香上下打量著腦袋快埋進地裏的哥兒,麵色稍緩,心道這懶東西還算有點用。


    天熱,衣裳時不時就得換,昨夜換的衣裳都在盆裏,還沒來得及洗。


    “去,把木盆裏的衣服洗了。”王桂香指著遠處的大木盆,語氣兇惡,“若敢偷懶,小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李朔月想起昨晚的打,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刻也不敢在後娘麵前多待,拿了洗衣裳的藻珠子就出門了。


    看不見礙眼的倒黴鬼,王桂香心情這才舒暢起來,進灶房數饅頭的個數,灶房裏多是些糙麵糙饅頭,鹽醬菜一類的,金貴的糖白麵大米雞蛋這些,她都放在自己屋裏。


    她整日要忙地裏的活,灶上的活看顧不了,隻得交給李朔月。可誰知道這白養的東西會不會偷吃或偷東西出去賣?


    萬事都得留個心眼。


    糙麵饅頭數都能對上,王桂香放了心,從懷裏摸出兩個雞蛋做蛋羹,她的陽哥兒正抽條長個兒呢,得吃些好東西補補。


    她還指望陽哥兒將來出人頭地,找個能扛得起事的好漢子。


    可別像她一樣,嫁了個不成氣候的東西,還得替人養兒子。


    *


    燕子村村口有條寬大的河,中間水深,兩岸水淺,隻到人小腿處,平日婦人夫郎都在岸邊洗衣裳。


    天熱,大家便都三三兩兩趕早來洗,去得早能找著好位置,洗完了迴去做早食也來得及。


    李朔月抱著大木盆往河邊走,這會天蒙蒙亮,雞鴨都還不清醒,洗衣裳的人更是極少,家家戶戶都閉著門,走過去隻能聽見幾聲懶散的狗叫和喝罵聲。


    村口有座石頭橋,李朔月遠遠看見一個漢子,走的近了,才看清對麵的人是陳展。


    李朔月一下子激動起來,端盆的手止不住發抖,迫切想丟掉這些東西和陳展說幾句話。


    高大的漢子眉眼俊俏,麵無表情時十分駭人,別瞧他現在隻是個獵戶,可已經有了幾分大將軍的威嚴和冷峻。


    胸膛寬闊、身軀健壯,一看就是年輕有勁的壯勞力,跟著他,一定能吃飽肚子。


    李朔月慢吞吞走,兩步才挪動半個腳,陳展已經走到他麵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話都到了嘴邊,餘光又落到自己破爛的草鞋和打滿補丁的舊衣上,勇氣一下子散了個幹淨。


    他將腦袋埋得更低,隻盼望陳展別注意到他才好。心情全然不複初見時的喜悅激動,沉默地像是一個鋸了嘴的葫蘆。


    等人走遠了,李朔月停下腳張望,揪住木盆不知所措,又看了好一會,等連影子都看不見了,才認命般往河岸走。


    他和陳展現在是陌生人,見麵不說話很正常。李朔月壓下心底的失落,安慰自己,陳展一個人住在後山,和村子裏的人都不親近,也隻有裏正能和他多說上幾句話。


    村子裏的人都怕陳展,說獵戶成日殺生陰德有虧,其實是嫉妒陳展隔三岔五打兔子打野雞吃葷腥呢。


    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有傳言說陳展親手殺過人,提著兩個血乎乎的腦袋,比黑白無常還駭人呢。再有就是他養了條灰色大狼,個頭大毛又密,一到晚上兩眼發綠,嚇死個人。


    村裏人都不愛往陳展住的地方去,怕被狼咬。


    若非如此,陳展家的大門早被媒婆踩壞了。


    *


    走進村子後,身後那道灼熱的視線才漸漸消失,陳展蹙起眉毛,臉色不大好看。


    那李家的哥兒今日是怎麽了,一直看他做什麽?


    他不記得自己和李家有過交集。


    燕子村村民最愛議論的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就是方才那小哥兒——李朔月。


    陳展倒還好些,他是個漢子,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再怎麽樣,也不敢在他麵前碎嘴挑事。


    可李朔月就慘多了,什麽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狐媚子勾引人,什麽詞難聽就說什麽,走到路上都有婦人夫郎朝他翻白眼吐口水。


    不過陳展並未因此就覺得這小哥兒可憐,這謠言雖荒誕,卻也有幾分依據。


    陳展住在村東頭,屋子後麵就是山,他帶著狼,住的遠些省的追雲傷了人。村裏人都不愛往後山來,偶爾來些膽大的偷情野鴛鴦。


    這山也不是他家的,來便來,他腳步輕,遇見了隻管走開,隻有他看別人的份。


    野鴛鴦定然也不知有人看見,不然臉皮再厚,也經不住這樣磋磨。


    這野鴛鴦自然指的是李朔月和他的相好白五。


    迴迴都是他倆,陳展印象深刻。他沒見過哪家的哥兒這麽大膽,半夜不睡覺,跑來後山和情郎廝混,黏黏糊糊滾到一處,有迴連褲子都脫了。


    他沒有窺探別人的癖好,每迴看清人臉就走,絕不含糊。


    一個還沒定親的哥兒如此輕浮放蕩,不怪別人看輕他,說他狐狸精轉世勾引人。


    說來也怪,白五可是村裏富戶白家的小兒子,模樣周正俊俏,還念過兩年書,雖說品性不端、人嫌狗厭,可再怎麽樣,也有許多姑娘哥兒想嫁給他,怎麽偏偏看上了矮小幹瘦的李朔月?


    這些事他沒告訴別人,也就閑來無事琢磨琢磨,打發時間罷了。


    今日這哥兒舉止怪異,難道是發現他們偷情之事被他看見了?


    想來找他算賬?


    陳展搖搖頭,他未曾將他們二人之事抖落出去一個字,這哥兒怪誰都怪不到他頭上。


    不再去想這等事,迴家要把砍刀再磨一磨,木箭也得再做幾支,下迴上山都得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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