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盡,俗雲“月窮歲盡之日”,謂之“除夜”。


    家家戶戶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掛鍾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則備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歲之安。


    這是李朔月逃離李家過的第一個年,他心裏重視,天不亮就起床,燒了整整兩大鍋熱水,將裏裏外外都擦拭了一番。


    陳展也有活要忙,他用小泥爐子熬煮漿糊,待會兒要貼門神、對聯,釘桃符。


    追雲的狗窩和小黑的羊圈李朔月也收拾了一番,全都換了新的茅草,撒了草木灰。羊圈裏隻剩下一隻母羊,另一隻昨天殺了燉肉吃了,肉給其他兩家都分了十來斤,隻他們兩日,肯定吃不完整隻羊。


    這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陳展貼完東西,得去後山祭祖。李朔月要準備飯食,就沒跟著去。


    若論起來,他也該買些東西去祭奠他娘。


    可他娘死的時候他才一歲多,壓根不記事,他娘長什麽樣子他都不知道,不過村裏人常罵她是狐狸精,他料想他娘應當是極漂亮的。


    也不知道怎麽就相中了李有財這個窩囊廢。


    小時候不懂事的時候,總想著要是自己也有娘親就好了,這樣王桂香就不敢打他了。可後來挨打麻木了,就不再做這樣的美夢。


    漸漸地,不知哪一日起,女人的麵龐便模糊得再也想不起來。


    李朔月記恨過沈玉。


    狠心的女人死了也不帶他,既不給他托夢,也不替他教訓李有財和王桂香。好似她來人間走一遭,拚上自己的性命就為了給人家生下一個奴仆。


    還不如當時一屍兩命,死個幹淨。


    李朔月忽然怔了下,他親娘的墳在哪裏來著?


    是在酸棗林子還是村後頭的坎溝上?


    *


    帶趁著逃難的管家夫婦死後埋在燕子村後山的楊樹林裏。


    這埋的大都是些橫死的、沒娘家的、沒祖籍的等等,若是土生土長的燕子村人,死了都要埋進祖墳裏。


    大大小小的墳頭落滿了雪,光是找墳就找了半刻鍾。


    “爹、娘,孩兒不孝,今日才來看二老。”陳展拿出油紙,擺上備好的糕點,“您二老在底下過得如何?燒的銀錢可夠用?可有見著我親爹親娘和阿姐?”


    “不用擔心我,我如今過得很好,吃穿不愁,還能攢下不少銀子。”


    陳展倒了兩杯酒,澆在貢品前,又跪下磕了各自磕了三個頭。


    “也不知是不是爹娘保佑,才叫我得了這份從頭再來的機緣……”


    “今年夏我欲啟程去白馬關,賊人還未侵擾,或許有挽救之機……”


    “啊啊啊——”


    陳展話還未說完,遠處的林子裏滾下一個圓鼓鼓的“球”,時不時夾著兩聲慘叫,林子大多都是下坡路,這人便直挺挺滾進坎溝裏。


    一聽這聲,陳展便知曉了來人的身份,他立馬扔下酒杯,朝遠處跑去。


    “哎喲,摔死我了……”


    李夏陽從坎溝裏翻身,呲牙咧嘴爬起來,看看前方的坎又看看後麵的坡,心有餘悸地想:還好這坎將他卡住了,不然可有他受的。


    後麵這坡瞧著能有幾百步,這要是滾下去,還不得把他摔成八瓣?


    “陽哥兒,怎麽摔了這麽老遠,可有傷著?”


    李夏陽迴頭一瞧,原來是陳展,他鬆了口氣,喊了聲“哥夫”。


    這會顧不得稱謂,陳展急忙將人從頭到腳看了兩遍,又急切問:“手和腳都疼不疼?我現在背你去瞧瞧大夫,省得留下暗疾。”


    “不、不用不用。”李夏陽急忙擺手,連連搖頭,“沒事沒事,就是腳踩空了,摔了一跤。”


    說罷他往陳展身後看了兩眼,問:“月哥兒沒跟來?”


    “他在屋裏燒飯。”


    “哦。”李夏陽歎了一聲,失落地收迴眼,他還以為李朔月會跟來呢。


    “我相看的事你給他說了沒?”


    “他不願意。”


    陳展沒同李朔月講這事兒,他巴不得李朔月離李夏陽八百丈遠,那膏藥盒子現在還揣在他懷裏呢。


    “我就知道!”李夏陽憤憤嘟囔了兩句,“沒見過這麽狠心的,好歹我也做了他這麽些年的弟弟!也不來看看他娘,那墳頭草比他都高了……”


    “你來這,是為了祭奠他娘?”


    “是啊,那又怎麽了?他又不能來,我替他看看,省得他娘以為自己沒人惦記呢。”


    這話說得李夏陽心虛不已,其實壓根算不得祭奠,他就隻往人家墳前擺了兩塊糕點,擱了幾塊糖瓜。


    陳展心情愈發複雜,李朔月自己都不來看他的親娘,陽哥兒卻幫他記著,他張嘴,欲要說些什麽。


    然而李夏陽卻先開了話匣子:


    “那你迴去再告訴他,說二月十五,鄧家來送聘呢。”


    陳展渾身一震,不可置信道:“定下了?這才幾日功夫?”


    “這還算早嗎?”李夏陽掰開手指頭數了數,“光是相看就看了三個多月,二月才下聘,等換過八字定下吉日,就得到四月……再到結親,還得個一年半載呢。”


    陳展笑容勉強,背上突然壓了塊大石頭似的,一瞬間隻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你年紀還小,不必這樣著急,可以再看看——”


    “哥夫,你今日好奇怪。”李夏陽怪異地看了眼陳展,沒接他的話茬。


    卻忍不住又在心底腹誹兩句:這人今日怎麽關心起他的親來?莫名其妙。感覺怪得很,但是說不上來哪裏奇怪。


    “我本來也想再等等,可我阿娘著急,想先替我找著,總歸成親不是一時半刻之事。”


    李夏陽揚起臉,神情雀躍,“不過我覺著鄧秀才人不錯,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與他結親也好呢。”


    “算了,不與你說了。我先走了。”


    大約是又怕摔著了,李夏陽走得很慢,每腳都要踩到實處,才肯落下一腳。


    陳展躲在樹後,靜靜看著李夏陽遠去,胸口好像被無形的掌攥住,用力地捏成了好幾瓣。


    李夏陽方才的神情他再熟悉不過,他心悅一個人時,光是念起人家的名字都會忍不住揚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漂亮,膚白貌美又帶著勃勃生機,常常露出那種愉悅而嬌俏的笑,那股子明媚活潑的勁,任憑誰見了都會忍不住被他吸引、為他駐足。


    前世他們心意相通之後,陽哥兒便常常眨著一雙圓潤的杏眼,彎起唇角朝他笑。有時候他忙著砍柴擔水,那小哥兒便會奔過來親他兩口,說些“我李夏陽的漢子就是不一樣!”之類的私房話。


    那時候陳展還是個愣頭青,圓房時常常魯莽,陽哥兒便會像隻貓兒一樣撓他咬他,半點不落下風,若是叫他不滿意,他便能折騰的陳展整夜都睡不好。


    年少夫妻,不知怎麽就落到了後麵那般境地。


    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陽哥兒現在心裏有了別人,他同那個人相看下聘,交換八字……他們爹娘都很滿意……


    陳展有些受不住地後退兩步,光是想想這些畫麵他就要心痛到無法言語。


    突然,昔日的畫麵湧入腦海。


    陽哥兒抱著榮哥兒的屍首,將他堵在李朔月的院門前。


    陳展聽到淚眼滂沱的李夏陽悲痛欲絕朝他道:“陳展,榮哥兒、榮哥兒沒氣了……”


    他好似說了幾句話,陳展已想不起來,不過陽哥兒立馬變了臉色。


    平日總愛笑的哥兒滿眼恨意,他抱著小小的屍首,忽然抬起臉,決絕道:“陳展,你和他害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拿命來償……”


    陳展追了出去,可王府外的巷子冷冷清清,隻有他失魂落魄立在府外,哪裏還有其他人半個影子。


    榮哥兒逝去後,他們夫妻二人便徹底決裂,陽哥兒進宮請旨和離……


    後麵的事陳展記不起來,這畫麵刺激的陳展大口大口喘氣,仿若將要溺死之人。


    他其實有千萬種方法帶李夏陽走,可他不敢,他怕前生之事再次重演,害怕自己再拋下李夏陽,轉頭寵愛其他人。


    陳展,你還要再害他一世嗎?還要害得他孩兒慘死,淒然寂寞過一生嗎?


    放了他吧,陳展,讓他清清白白嫁人生子,讓他幸福美滿活到壽終正寢。


    放了他吧,陳展,讓他好好活一遭,讓他的孩子也活下來……


    陳展臉色蒼白,筆直的背陡然彎折,此時,他胸前的衣襟裏忽然滾出個四四方方的木盒。


    陳展直勾勾盯著木盒,眼眶發紅,他半靠在老樹下,忽而泣不成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公喪盡天良,夫郎瘋癲入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即興美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即興美學並收藏老公喪盡天良,夫郎瘋癲入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