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堂屋,桌上兩盞油燈時不時爆出幾縷火星,豆大的昏黃火苗點亮了內室,描摹出朦朧的人影。


    四方木桌上擺滿了十盤菜,既有炙羊肉、熱燒雞、醬牛肉、鮮蒸鱸魚、酸菜炒肉、板栗燉雞、蒸碗這等硬菜,也有八寶米、醪糟蒸蛋這樣的甜口菜,最後一道炸果子,當做零嘴來吃。


    李朔月湊出這些菜,寓意十全十美、年年有餘。


    追雲門神似的蹲在桌旁,眼珠子就沒從桌上移開過,李朔月心裏歡快,時不時就給它夾肉吃。


    這樣闔家團圓的時候自然少不了小羊羔,李朔月特意挖了幾棵綠葉菜,給小黑拿木盆裝著,小羊羔趴在他腳邊吃草,吃得歡快。


    陳展倒了碗屠蘇酒屠,麵無表情一飲而盡。


    日子喜慶,李朔月不再像平日那般拘束,高高興興擼起袖子,每樣菜換著吃,不過他最愛八寶米,香甜軟糯,別的菜都比不得。


    陳展偶爾夾一筷子醬牛肉吃,大半時間都在飲酒。祭祖迴來後他便是這副鬱鬱寡歡的模樣,瞧著麵色都有些白,也不知是不是哭過,眼睛泛起些血絲。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或許是祭祖想起了逝去的爹娘,這才感傷懷念起來。


    李朔月將一塊剃過刺的魚肉夾進陳展的碗裏,溫聲道:“你買的鱸魚鮮嫩,要趁熱吃呢。”


    “過了今日,便是新春。前兩日木哥兒說,明日要過來給我磕頭拜年呢。”


    “頭一迴有人給我拜年,真稀奇呢。”


    陳展淡淡看了李朔月一眼,眼神自桌麵掃過,滿桌香氣撲鼻的肉食,他卻並無大快朵頤的興致,歸根到底還是人不對。


    這人病好後,倒比從前有分寸,沒鬧出什麽幺蛾子。陳展也沒再提什麽奴仆之類的話,家中日日有人哭喪著臉,看了就叫人煩惱。


    他與陽哥兒一道過新春時,不會像這樣正經,倆人坐在炕上,擺上幾樣下酒葷菜,坐到一處依偎著。陽哥兒酒量出奇地大,千杯不——


    “陳、陳展,我敬你一杯。”李朔月鼓起勇氣,拿起酒壇子給自己倒了小碗,他站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將小瓷碗舉起來:“謝謝、謝謝你救我。”


    “我以後,會好好幹活的,每日都給你做飯食。你、你別發賣我!”


    話音剛落下,李朔月便一飲而盡。


    迴憶被人聲驟然打斷,陳展睜開眼,終於肯正眼看李朔月。


    李朔月這個“救”字用得巧妙,好似他做了多麽了不得的事,把他變成奴才的是他,能隨時發賣他的人也是他,李朔月還可笑地將他當作救命恩人。


    嘴角扯出個諷刺的笑,陳展眯起眼打量李朔月,想找出他這般愚笨的緣由,平日他可不會這樣耗費心神看李朔月的臉。


    這一打量,倒真叫他看出些名堂,難怪李朔月說自己救了他。


    這幾個月有肉吃有羊奶喝,李朔月每頓都要吃兩碗飯,確實和從前那幹巴巴的小哥兒不一樣了。


    臉蛋圓潤了些,臉色也由青白變為紅潤,額間的哥兒紅痕更亮了,就連身段都豐腴了些。


    最顯眼的還是那雙細長的狐狸眼,此刻睜得很圓,眼神裏露出些討好與羞澀,與從前那死氣沉沉的魚目眼天差地別。


    他張口欲要說些什麽。


    “砰——”


    院外爆發出一陣沉悶的巨響,將兩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


    這話頭便擱置下來了。


    遠處金燦燦的火團迅速向天空竄去,緊接著,火團炸開,在漆黑的夜幕裏迸發出強烈的光,火團朝四麵八方散去,形成了一朵漂亮盛大的煙花。


    堂屋瞬間亮如白晝,這聲音一陣接一陣,堂屋便明明滅滅,兩人在光影裏閃閃爍爍。


    爆竹聲起,新年將至。


    “真好看。”


    李朔月癡癡地往外走了兩步,這裏看得更真切。絢爛的煙火接連不斷,四麵八方響起來,五顏六色,仿佛將春天搬到了漆黑的夜空上呢。


    小黑咬住李朔月的褲腿,努力將李朔月往屋裏拽,胖乎乎的身體還發著抖。


    追雲像風一樣竄出去,前身下壓,朝著遠處的煙火嚎叫,哪裏響它就朝哪裏叫,自己一隻狼玩得也歡快。


    李朔月忘了方才自己還在敬酒,抱起小黑便坐到門檻上,手裏捏著羊羔熱乎的薄耳朵,愉悅地眯起眼睛。


    稍縱即逝的煙花響了有一刻鍾,陳展端坐在屋內飲酒,望著滿天星火,眼底一片落寞。


    陽哥兒也在看煙火嗎?他心裏會念著誰?


    不過幾月的功夫,他與桃花村的那秀才竟然已走到了下聘這一步,且互生情愫,若沒有自己——


    “真好看,小黑,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呀?”


    小黑被這聲音震得瑟瑟發抖,毛茸茸的羊腦袋往李朔月懷裏鑽,隻露出半個黑乎乎的羊屁股。


    “咩~咩~”小黑有氣無力叫喚兩聲,顯然被嚇得不輕。


    “乖乖。”李朔月愛憐地摸了摸羊尾巴,“好啦好啦,不看了。咱們進屋好不好?”


    李朔月抱著小黑,屁股剛沾上凳子,對麵的陳展就推了酒碗過來。


    他神情消沉,語氣也沒平日那股子精神氣,李朔月憂愁地看了好幾眼。


    “喝嗎?”


    “喝、喝呢,我陪你一起喝。”


    屠蘇酒藥味重,入口味道複雜,酸、甜、苦、辣、鹹、鮮一個不少,實在不算好喝呢。


    砸吧砸吧味道,李朔月心裏泛起嘀咕,也不知道陳展怎麽能一碗接一碗地喝。


    都說借酒消愁,可陳展怎麽能愁成這樣?也罷了,今日就陪陳展盡興地喝上一迴,不醉不歸。


    陳展買的屠蘇酒不算烈,但後勁大,李朔月喝了七八碗後醉意才漫上來,片刻間,眼前的東西便全部歪斜了,四肢也不受控製。


    “陳、陳展……”李朔月看著自己半彎不聽使喚的胳膊,嘟囔道:“手、手不聽、不聽使喚……”


    “……唔,腿、腿……”


    陳展瞥了他一眼,嗤道:“喝不了還喝這麽多?”


    “唔,我、我想陪你、陪你嘛。”


    “你不要、不要難過。”李朔月打了個酒嗝,結結巴巴道:“新年、新年啦,要、要笑一笑……笑一笑……”


    “閉嘴。”


    被人兇了。


    陳展今天怎麽兇巴巴的?還、還說他!


    “好、好兇。”李朔月委屈地看向陳展。


    嘟嘟囔囔說個不停的醉鬼,吵得人耳朵疼。


    “醉鬼。真是高估了你。”陳展擱下碗,一把將醉成一攤爛泥的李朔月扛起來,扔迴了東屋。


    渾身都軟綿綿,仿佛踩在雲朵上,李朔月艱難地辨別眼前扭成八段的人,臉頰漫上來一層薄粉。


    “頭暈……”


    “都怪、都怪,酒太烈……好酸好苦……”


    李朔月仰躺在炕上,眼神半眯,語氣親昵,帶著不自覺的嬌嗔。


    “行了,趕緊睡。酒鬼。”


    被李朔月一打岔,便是有天大的愁緒都該散了,陳展隻得停下惆悵不甘,先將這醉鬼安置了。


    脫下厚實的冬衣後,陳展將李朔月整個裹進棉被裏,隨後關上房門,任憑他在炕上嘀咕翻滾。


    屋子放了盞油燈。


    李朔月醉得厲害,口齒不清抱怨:“房梁,房梁怎麽彎了?”


    “陳展、陳展,我們的房子,房子要塌了,塌了……唔……”


    “要被壓死了……”


    “著火啦,著火啦……”


    “……咦,怎麽、怎麽滅了……”


    屋內突然傳來一陣重物翻倒的聲音,陳展“嘖”了一聲,放下手中喝了半碗的酒,不耐煩地進屋查看。


    方才還在炕上的李朔月不知怎麽自己裹著被子滾下了炕,臉頰貼地,隻露出半個團了發髻的後腦,不知是不是磕壞了腦袋,一動不動的。


    “李朔月?”陳展輕踹了一腳鼓鼓囊囊的被子。


    “啊!”李朔月突然直起身,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叫聲,陳展耳朵一疼,煩躁地眯起眼。


    “咬我、灰狼咬我……”


    “渾身上下沒二兩肉,狼咬你為了啃骨頭?”


    “……就是咬我……”


    和醉鬼講什麽道理,陳展無比後悔讓李朔月同他一塊喝酒。


    陽哥兒酒量奇好,他以為李朔月多少也能喝幾兩。


    將人從髒兮兮的被窩裏掏出來,陳展眉毛緊皺,就不該對李朔月好,這人最會順杆兒爬,最愛得寸進尺。


    可一旦不管他,他又能使出許多幺蛾子,不是生病就是性命垂危,可憐兮兮的好像不管他他能立馬死掉。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李朔月忽然不鬧了,陳展來救他了,惡狼休想再吃掉他!


    李朔月眨巴眨巴眼睛,臉頰不自覺蹭漢子的手掌心,就像小黑撒嬌時,總愛用腦袋蹭他的褲腳。


    “幹什麽,又不安分。”


    “……陳展,陳展……”


    李朔月黏黏糊糊喊。


    “躺好。”


    陳展嫌棄地看了眼爛醉如泥的李朔月,想要將這黏人的家夥扯下來。


    “我做了一個夢。”李朔月突然傻兮兮笑起來,“我夢見,夢見,你當了很厲害的大將軍……”


    “可威風了,好多人,好多人都聽你的話……他們都崇敬你……”


    “我最崇敬你,嘿嘿,他們、他們都沒我……”


    陳展陡然變了臉色,懶散苦悶褪去,隻餘下狠戾。


    李朔月醉得厲害,沒察覺到危險,仍舊天真地朝心上人吐露愛意,“……好厲害呀,陳展、陳展,我好、我好心悅你……”


    “……可你怎麽,怎麽不看我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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