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暮切實地感受到了少年郎的決絕,進而顫抖不停,並非失溫的痛苦,而是心靈的搖晃。


    “我不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你的痛苦,但能做些別得。如果你想活著,我會是你最銳利的劍和最堅實的盾,如果你已無法再活下去,我會是你去往碧沉湖上忠實的陪伴。”


    “你真的那麽愛我嗎,愛我這樣一個罪人,愛我這樣一個不配為人女的人。”


    “我發誓,這一輩子我隻愛齊暮,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算她要我...”


    齊暮堵住他的嘴,眼淚漫過紗布,順著喪失膠原蛋白的臉頰流下,在瀅瀅月光下反射出令人感傷的眩光。李之罔先是詫異,進而閉上眼,靜靜體會寂霾中的一切。他感覺到眼淚沾濕他的下頜,感覺到兩隻笨拙的舌頭分開又交合,感覺到命運終於在這一刻點頭,許諾他和她的過去不再孤單,未來更會牢牢捆綁。


    良久,二人才不舍地分開。


    “為了你,我會努力活下去的。”齊暮靠在他懷中,“而且,我也愛你。”


    從兆天年六月初七的雨日相逢,到兆天年的七月十號的月夜今晚,曆經兩年一個月零二十二天,年輕的少女終於確信她與他的相遇不是偶然,上天注定隻有他才能拯救她。


    “我們先把衣服換了吧,天這麽黑了,怕是要凍涼。”李之罔還是比較務實。


    “嗯,你幫我。”


    盡管齊暮在迴想起一盡過往後已切實地拾起丟失的本能,但她卻不想再故作逞強,而隻想極盡所能地依靠少年郎。


    ...


    在幫助齊暮重新拾起生存的動力後,二人很快就離開了朝聖山。出乎他們的預料,蘇掌櫃一家並沒有離開,在確認齊暮已經恢複正常後,替囡囡向她道了歉。隨後蘇夫人便貼心地帶齊暮去洗浴,畢竟她雖更了衣,但奔逃途中身上還是沾了些汙穢碎葉,而且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擦傷和劃口,這是身為男子的李之罔難以注意到的。至於李之罔,則是去和蘇掌櫃飲酒,並在宴席上得到了一個消息,原來蘇掌櫃的家鄉離朝聖山有一段距離,恰好就在與嵐望城一樣的方向,兩家遂決定並做一夥,一起上路。


    此後便再沒有什麽可贅述,李之罔與齊暮的長篇愛情故事即將劃上一個短暫的句號。


    唯一值得提筆的便是齊暮的狀態,她徹底拋棄了喪失記憶時候的自己,重新變得沉默內斂,戒肉、失眠、啃土再次迴到了她的生命中,而了解誘因的李之罔對此雖然感到痛苦,但並沒有阻止。


    終於,在蘇掌櫃的家鄉小住了十數日後,二人再次上路,並在兆天年的二月十七號趕到了嵐望城。


    “我們怎麽聯係蘭氏?”


    麵對李之罔提出的問題,齊暮解釋得很簡單。她的表姐蘭煜燕曾邀請過她來嵐望城,但一想到這是母親的娘家她便無法應允。不過蘭煜燕還是給她留下了一個方法,隻要她用出來,蘭煜燕就會第一時間趕過來接她,唯一的問題隻是曆經變故之後,蘭煜燕是否還活著,又是否在城中。


    李之罔按著齊暮提供的地址和方位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名叫來往齋的隱蔽酒家,據齊暮介紹,這是蘭煜燕投資的,用來賺取鏈沫並提供一個可以不用讓她時時刻刻迴家的休憩地。


    當往來齋的小廝出來牽馬時,李之罔擺手打住,道,“去向你家掌櫃傳句話,便說妙月神學院的客人來訪,要一瓶一年期的瀾陵春。”


    “客人,我家沒有瀾陵春,您怕是走錯了。”


    “讓你去辦便辦,廢什麽話。”


    李之罔扔幾塊鏈沫給小廝,小廝也不管了,趕忙迴去向掌櫃的傳話。


    齊暮掀開車簾道,“瀾陵春許是我表姐亂想的,她就是這個性子,總是先想再落實,甚至這個暗號都有可能是她先告訴我,然後再知會下人的。”


    “來往齋裏有人在觀察我們。”李之罔把車簾拉下去,“還是小心點為好。”


    二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很快觀察二人的人就走了出來,正是來往齋的掌櫃,是個妙齡少婦,也姓蘭,不過並非蘭氏出身,而是祖父被賜姓得來,便稱蘭掌櫃。


    蘭掌櫃恭敬作禮,以小聲謹慎地聲音道,“妾身已派人去向小姐傳報,貴客還請進裏歇息。”


    “不用了,我們在外等候就是。” 齊暮的聲音從車廂裏麵傳出來,連車簾都沒掀開。


    蘭掌櫃見此沒有再做強求,但也沒迴去,而是恭敬地站到一旁,在兩個時辰後,才有一個騎著駿馬的年輕女子奔馳過來。


    李之罔第一時間便確認其就是蘭煜燕,不僅僅是由於其黯藍色的頭發,更在於她與齊暮講述的過去中幾乎吻合無二,隻有年紀產生了差別。


    蘭煜燕跳下馬來,沒看馬車,向蘭掌櫃問道,“客人呢?”


    “姐姐,我在這兒。”蘭掌櫃尚未答話,齊暮便率先開口。


    蘭煜燕見此,先瞥了眼李之罔,隨即進到車廂裏,沒過一會兒,便帶著齊暮出來,兩人緊接著進到來往齋裏,蘭掌櫃也趕忙跟上,至於李之罔則從頭沒人管。


    “我一直打聽不到你的消息,甚至以為你不在了,幸好之前有嶺山的動靜傳過來,才知道妹妹還活著。”蘭煜燕拉著齊暮的手進到密室裏,一臉欣慰道,“那個車夫是誰,是他一路護送你過來的嗎?”


    齊暮點點頭,道,“他叫李之罔,是中洲人。”


    “李之罔?我記得嶺山裏也有他的身影,你們倆,莫非?”


    “姐姐別說這些了,我這次是有正事過來。”齊暮不想與任何人分享李之罔,直入正題,“如今蘭氏的族長還是蘭茜嗎,我要見她。”


    “我記得你以前可是毫不待見我去追求別人的,現在怎麽也...”蘭煜燕看齊暮麵色不善,趕忙改口,“自然是我奶奶了,蘭氏這次又沒受什麽波折,還輪不到我父親上位呢。”


    “沒有受什麽波折,這是什麽意思?”


    “雖然劫難起來時,安淮州也有山妖橫行,但很快就被奶奶鎮壓下去了,說起來,安淮州或許是這次拒敵...劫難裏受波及最小的州域了。”


    “那為什麽沒有派人來拒敵城?”齊暮繼續追問,“難道嵐望城不知道拒敵城發生了什麽?”


    “這個...政令上不是都說了嗎,因為伯父...丹藥毀心,而且妹妹你也知道的,奶奶與伯父的關係一向鬧得很僵,就算拒敵城發生了什麽,她也不會派兵的。”


    齊暮明白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拒敵城的真相,都以為這次的禍亂是她父親齊元明導致的。


    蘭煜燕看她不說話,以為觸到了什麽傷心事,找補道,“我知道是齊軒那小子成了新一任的拒敵城主,本來該你繼任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肯定是齊軒這廝排擠你,不然你不會過來的。我這就去找奶奶,要她給你主持公道,畢竟你怎麽也算我蘭家的半個人。”


    “不。”齊暮拉住她的手,緩緩道,“我是要去見蘭茜,但你先給我說一下目前的狀況。”


    “哪方麵的,你說,知道的我絕不隱瞞。”蘭煜燕重新坐下。


    “神學院吧,先說一說神學院的情況。”


    “這個嘛,拒敵城封鎖後停了數年的課,因為很多地方都有山妖在鬧,大部分學子都不肯學習,直到前兩年才陸續開院。至於神學院有沒有派人去拒敵城,我隻知道妙月是沒有的,妹妹你大概也聽過那件事,伯父削減了神學院的經費開支,為此院長屢次上書,但都被駁了迴來,自然不會去管拒敵城的情況。”


    “其他士族呢,都和蘭氏一樣?”


    “也不是,有相當一部分的士族都受到了衝擊,像廣源州的東郭士族就蕩然無存,不過聽說齊軒繼任拒敵城主後,已找到東郭士族的遺脈,並派人助其重建東郭。至於南邊,有好些士族也被徹底摧毀,但都是一些小士族,像蘭氏、東方氏這樣的大士族雖然也不免疲於應付山妖,但本身並沒受到多大的衝擊。”


    齊暮點點頭,顯得不置可否,“也就是說隨著齊軒即位,大部分山妖都偃旗息鼓,進而諸士族也迴歸以往?”


    “確實是這樣,有些山妖一聽到齊軒即位,便宣布向其效忠,很老實地迴到了自己的領地,而且齊軒還下令讓我等士族不能再屠戮山妖,沒辦法,我們也隻能握手言和,畢竟再怎麽說,諸士族都是效忠拒敵城、效忠王朝的。”


    齊暮輕笑一聲,顯得有些諷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變化嗎?”


    “還有一件大事,這幾年來海岸監視塔戰火更盛,各個士族都在向海岸監視塔輸送兵力,月前我三叔才剛帶走兩千名受恩惠者。”


    海岸監視塔,處在南仙洲的最南方,是在與大海接壤的海麵處修建起來的白色巨塔群,既是防備深海妖族的進攻,也是監視深海妖族的動向。自第四次征服戰爭結束後,便矗立不倒,距今已有一萬多年的曆史,直到兆天年才重燃戰火。齊暮知道齊軒上位的背後定然有著深海妖族的影子,再想到持續了五十多年的戰爭有愈演愈烈的跡象,很難不去猜測深海妖族背後肯定有著更大的謀劃。


    想及於此,她站將起來,斬釘截鐵道,“現在,我現在就要見到蘭茜。”


    “黯辰”蘭茜(兆天年——兆天年),如今嵐望蘭氏的家主,蘭繪霰之母,同時也是齊暮的外婆。齊暮隻在很小的時候見過蘭茜一次,除了一直板著臉,對其沒有一點額外的印象。由於蘭繪霰之死,齊蘭兩家關係跌入穀底,除了還維持著基本的效忠關係,兩家來往極少,但在蘭煜燕將齊暮潛掠而來的消息通報給蘭茜後,她還是第一時間接見了齊暮。


    若齊暮看得見,她能注意到蘭茜與她印象中大差不差,老態的臉龐加上緊鎖的眉頭證明這位蘭氏家主過得並不輕鬆,事實上也是如此。


    “你的身子怎麽了?”蘭茜的第一句話說得很平靜,以她的修為能很輕易看出齊暮身體裏沒有一絲靈力轉動的跡象。


    “來嵐望城的路上出了點差錯,如今無法修行。”齊暮與她外婆一樣冷靜,事實上,兩人雖流著相同的血脈,但使二人得以見麵的隻是親族的名分,而非普通人家祖孫的親昵,“我想蘭家主應該知道嶺山上發生的事,畢竟表姐也知曉。”


    “嶺山?有所聽聞。”蘭茜道,“但拒敵城那邊傳來消息,說嶺山上的你是假的,真正的你已感染瘟疫而死。不過現在我女兒的女兒站在我麵前,便證明拒敵城說了假話,齊軒那廝搶了你的位子?”


    “如果僅是這樣,我不會來嵐望城,權柄之爭尚不值得我倚賴外族。但蘭氏是我母親的娘家,亦應是我最後的依仗,作為拒敵齊氏最後的不被邪魔所欺的血脈,我不得不委身來此,向蘭家主求援。”


    蘭茜聽明白了齊暮的意思,但仍有些許疑惑,“莫非如今的拒敵城主,亦是你堂兄的齊軒便不能稱之為齊家人?”


    “齊家人?”齊暮譏諷一笑,“我齊氏發跡於南洲齊地,鳶祖遂以地名為氏,經萬載而成不朽霸業。霸業何以鑄,便是南擊妖族、北尊王令,更有安撫山妖、分封士族等諸多功績,其中尤以將妖族趕迴深海最得世人傳頌,可以說,齊氏自我已傳三十九代,始終為南洲之主、拒敵城主、王朝烈王,便是踩著無數深海妖族的屍骨得成。”


    “你齊氏大名世人皆曉,何需在我小小蘭氏麵前擺譜。”蘭茜顯出一絲不快。


    “即便如此,齊氏亦有覆亡之憂。”齊暮終於說出此行目的,“根據我所知曉的拒敵之亂真相,我有理由懷疑齊軒得以自為拒敵城主,其背後有著深海妖族的扶持,齊軒踐踏了先祖的血脈和驕傲,他絕不配繼任拒敵城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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