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生怕這又是幻覺,等我醒過神發現身邊的男人不是他,希望過後的失望,就像從火炕被踹進冰窟裏那麽難受。


    下一秒我緊閉雙眼,然後再鼓足勇氣睜開。


    還是那漫天星辰的眸子,是周林,那是獨屬於周林一人的。


    “小婉,你沒事吧!”


    他溫柔低沉的聲音同一時間劃入我耳膜,那種讓人幸福的真實,讓我整個人振奮精神。


    我猛的一把摟住他的脖子,也不管這是哪裏,撲進他的懷裏委屈的嚎啕大哭。


    “有事,我有事!你這個壞蛋,你去哪兒了?你知道我多擔心嗎?”


    我嘴上埋怨著,心裏卻是滿滿的甜蜜。


    周林也是一樣,他抱著我,像抱個孩子,他輕拍我的後背,安撫我那顆因為不見他,而擔驚受怕的小心髒。


    我們像兩個孩子,像久別重逢的夫妻,像分別了十六年的楊過跟小龍女,完全不理周遭人的眼光,就那樣抱著。


    一旁病患家屬嘀嘀咕咕我們聽不見,那蠻橫的小護士嘰嘰喳喳我們也聽不見,世界仿佛在瞬間隔離,就隻有我跟周林。


    直到那不甘心的小護士,真的叫來醫院保衛科,兩個穿著安保服的上前問怎麽迴事。


    小護士直接惡人先告狀“他們欠了醫院好幾千醫藥費,這就要跑了!”


    保衛科聽了一秒戒備“這可不行!”


    小護士一臉囂張“你們看咋辦吧,是帶到保衛科,還是直接報警!”


    一聽報警,我與周林同時從那旖旎中醒神兒。


    周林把我護在身邊,看看那護士又看看那倆安保。


    他冷冷道“多大的事兒,要弄到報警的地步?”


    倆保安其實也是懵的,沒弄明白咋迴事,就被那護士拉過來。


    其中一個歲數大點的安保撓撓腦袋“這位同誌,醫院是公家的,這欠醫藥費可不行啊!你看看是湊湊還是咋整,報警倒也不至於!”


    一聽這,小護士又炸毛了“咋不能報警?他們可是要跑了!男的先跑了,這下要帶著這個病秧子一起跑!”


    說別的,周林還沒太大反應,可就這一聲病秧子,算是捅了他的肺管子。


    一瞬之間,他深邃的眸子瞪上那護士。


    那散發於他周身的森森冷意,嚇的那護士直往保安身後躲。


    “你……你想咋滴?欠費還有理了?”


    周林收迴目光“醫院都是預繳費用,先收錢再治病,你們能提前收,我欠幾天怎麽了?”


    周林不愧是周林,說話總能說到點兒上。


    鄉村大夫看病,從來都是先看病再給錢,一年到頭賬單子一大堆,有些人到死都還沒還,黃了的也不少。但醫院不同,哪個病人送來不是先交個幾大百的押金,別管能不能花了,錢你得先壓著。


    這樣的特權,放在各行各業都是新鮮的,可人家是醫院就有這特權。


    你存多了,放人那不說啥,你要欠了錢,甚至還沒欠隻是預存不多了,護士都會一遍遍找你催費,這是啥?這是慣出來的毛病。


    可也因為這是醫院,治病救人的地方,誰也不敢說啥,都乖乖的交錢等看病,看到大夫得拿長輩尊敬,看到護士得客客氣氣。


    但今天,周林就反了,不慣著那些臭毛病。


    小護士被懟的一愣一愣的,旁邊那倆安保看周林這人高馬大的,也不敢吱聲。


    眼看著樓梯口人圍的越來越多,把科室主任跟大夫都給引過來了。


    小護士見撐腰的來了,剛剛收斂的氣焰又囂張起來。


    不過看到周林,那科室主任態度還挺中立。


    他看看那護士,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再說了,而後又把目光挪到我跟周林身上。


    “周先生,這裏麵有誤會,您別往心裏去。其實費用也沒欠幾天,沒啥事,我去打個招唿,再等幾天也沒關係!”


    這科室主任倒是個和事佬,旁邊不明情況的,還給他豎大拇指,說領導就是領導,辦事大氣。


    但周林顯然不買他賬,明白人都知道,這護士這麽鬧,當領導不可能一點不知道,還不就是默認,這會兒有矛盾了,他又出來裝好人,周林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人。


    他看看那科室主任,冷哼一聲“不用了!這點醫藥費,算多大事兒!隻是沒想到,我不過幾天不在,翻臉就比翻書還快!”


    “那個,周先生,我……”


    科室主任不等話說完,那護士又當啷一句“不算事兒,你倒是交啊,我看你就是沒錢,在這裝!”


    她嗷的一聲,那主任瞪了她一眼。


    之後周林啥都沒說,直接領著我到繳費處把欠款結了。


    那收費員還問,要存多少。


    周林看看我,我搖搖頭“別存了,這院我不想住了,咱迴家吧!”


    放在平時,他一定不同意。


    但這次,周林卻一反常態,點點頭“嗯,小婉聽你的,咱迴家,現在就迴家!”


    反正藥也停了,辦不辦出院也沒啥區別。


    周林到醫生辦公室打聲招唿,那主任還被嚇了一跳,一直追到門口“周先生,唐婉的病真不治了?”


    “治,怎麽可能不治,隻不過不在你這了!”


    “周……”


    那主任又要說話,周林好像想起什麽,迴頭蔑視的看著那主任“貴院的護士素質太差,就算是關係戶,也別太過分,公家的醫院也經不起這麽禍害!”


    周林的話,別人不懂,那主任心裏門清。


    一個小護士,之所以敢那麽囂張,還不就是因為跟上麵人有一腿。


    不過她也沒落什麽好下場,後來聽說,我出院不到兩天,她就被調到了肛腸科,她人不幹淨,屎尿糞便倒也跟她很配。


    我跟周林收拾了東西,上午就離開醫院。


    周林是開著那輛黑色吉普車過來的,走之後我倆沒馬上迴家,而是去了趟市場。


    周林買了不少東西,他說馬上過年了,也該買點年貨,過個像模像樣的年。


    他不說我都快忘了,“今天是臘月27,還有三天就過年了。”


    “可不嘛!小婉咱們多買點年貨,咱們自己留些,再給媽媽買些!”


    “行!周林都聽你的!”


    比起錢在醫院打水漂,買點啥都算值得。


    這次我沒攔著周林,我知道攔不住,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這些年過的清苦,我自己過年吃頓餃子就很奢侈了,我媽那邊我也沒條件給買啥,這應該是我活著過的最後一個年,我希望大家都能過的好一點。


    我倆買了一小車東西滿載而歸,關於他消失的這幾天去了哪,我問了,但周林沒說。


    我理解他,他身上藏著許多秘密,每個人都有他不能提及的事情,我選擇尊重,也就沒再多問。


    等到了家,周林把東西分好,給媽媽的放一堆,自己留的拿屋裏去。


    臘月二十八,我熬了臘八粥,周林喝了好幾碗還說不夠。


    二十九我倆一起貼春聯,周林買了好多對聯福字,家裏的每個大門小門都貼上了,連大牆外也貼了八個大大的福字。


    “周林你咋買這麽多,都夠一般人家貼好幾年的了!”


    “福氣就是要多多,咱們貼的到處都是,那就到處都是福氣!”


    他說的對,家裏貼上這些,的確看著喜慶不少。


    天又下起了小雪,我透過玻璃上的福字看窗外的雪景,這就是年味兒。


    不知何時,周林爬上炕,從身後將我抱住。


    “小婉,你看啥呢?”


    我轉頭,看他笑笑“看雪啊!真好看!”


    “是啊,我也覺得北方的冬天,因為有雪,特別有年味兒!”


    “那你呢?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沒有雪嗎?”


    他點點頭,癡癡地看著我“嗯!基本看不到。所以那許多年,我都想念這裏的雪,想念這裏的人!”


    我嬌羞一笑“那到底是想雪,還是想人啊?”


    他寵溺的一把將我揉進懷“因為想人,才想雪!因為想人,這裏的一切都那麽美好!”


    周林口中的美好,我也一樣感同身受。


    與他在一起的時光,一分一秒都是幸福甜蜜的。


    他抱我坐在窗前,一起看雪,一起享受這愜意時光。


    這是我與周林過的第一個年,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年。


    是甜蜜的也是苦澀的,但無論甜蜜還是苦澀,終將是我與他之間最美的迴憶。


    我永遠也忘不了,1991年的新年,周林陪我一起度過。


    我們一起貼春聯,我們一起包餃子,我們一起放鞭炮,我們一起啃凍梨嗑瓜子,當春晚的鍾聲響起,我們一起迎接新年。


    北方人算虛歲,過了年就算又長一歲。


    我二十四了,周林二十六了。


    我不知道,沒有我的日子,周林是怎麽過來的,但我知道,我活了這二十多年,前麵加起來都不如跟周林在一起這半年多快樂。


    若上天饋贈的一切,早就標好了價格,那我與周林的相遇相知,就是早早注定的代價。


    但如果重來一次,我還要與他相遇,這樣好的他,哪怕隻能廝守一天,我一生足矣!


    除夕我們在自己家過的,大年初一,周林像新女婿一樣陪我一起迴娘家。


    我跟周林沒辦婚禮沒領證,但在家裏人眼中,他早就是我的丈夫。


    我不知是不是周林早早跟媽媽說好了,等我們到的時候,姐姐們也都到了。


    周林給大姐二姐家那幾個孩子,每人包了一個大紅包。


    小孩子最誠實,一個個高興的喊著小姨夫。


    周林樂的合不攏嘴,我也笑“看把你美的!”


    “那咋了,我不就是他們小姨夫!”


    “是是是,你是!你是孩子們最最好的小姨夫!”


    “那當然!我還給他們買了玩具呢,差點忘了!”


    周林又到車上拿了玩具,然後教孩子們怎麽玩兒。


    此情此景,就跟個大孩子沒啥區別。


    我慶幸我這糟爛的身體,這兩天挺給麵子,平常一天疼好幾次,這兩天情況出奇的好。


    我不知道這是人逢喜事的原因,還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


    都說人要死之前,再嚴重的病人,情況也會突然好轉很多,有些甚至能達到正常人的狀態。


    我不敢想太多,我隻想好好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多給愛我的人,留下一些美好的迴憶。


    但這個年,也不是沒有遺憾。


    三姐還是沒消息,我不知道她與鄭守成夫妻間的明爭暗鬥何時休止,也不知她會不會贏得她口中所說的勝利。


    五姐也是一樣,最後一次見麵時,她說再有一年半就能恢複自由,那時候她就迴來找我們,我能想象她跟媽媽姐姐重逢的,相擁而泣的畫麵,隻是那畫麵中注定不會有我了。


    媽媽姐姐們忙活了好大一桌子菜,這是曆年來最最豐盛的團圓飯,這個年也是我們家最最熱鬧的一次。


    每個人臉上的掛著笑,但我知道,其實每個人都在克製。


    因為我,因為我的病,她們的笑聲中有苦澀,她們的笑臉上隱藏悲傷。


    大家吃著喝著,壞事不提,隻聊好事兒。


    大人心中有事,但小孩子沒有,他們是最天真無邪的,也最童言無忌。


    大姐家的小不點小吳迪,人如其名,是個爽朗的小家夥。


    他一手拿著丸子,一手拿著滋滋冒油的雞腿,幸福溢於言表“這雞腿真香,小姨小姨夫,來年咱們還要一起過年,以後年年都這樣過該多好!”


    小吳迪的話,戳了在場所有人的心。


    如果可能,大家當然願意這樣一直團圓美好。


    可我的病,誰都清楚,若不是那些特效藥一直吃著,恐怕都撐不到這個年。


    我媽第一個繃不住了,鼻子一酸跑到廚房抹眼淚,姐姐姐夫們也沉默了。


    屋子裏許久的死寂,每個人都在克製,每個人都在努力平複。


    可這時,從外麵迴來的我爸唐大喜,卻打破了所有的平衡。


    我媽原本讓他在家,可他說團圓飯不叫我奶奶,那他就去陪我奶吃飯。


    結果這孝順兒子好心,老東西還不領情,一頓臭罵又給懟迴來了。


    然後我爸迴來看著這一家子,可不就氣不順嗎?


    “團圓個屁!過了今年沒明年的貨!”


    他這話是有心還是衝動,都足夠惡毒了。


    其實我媽不是故意跟我奶過不去,要是老太太像一般老人那樣好好的,過年了在一起吃飯也沒啥。


    可她太清楚我奶是個什麽貨色,要是請她過來一起吃,飯桌上還指不定說什麽難聽的。


    結果我奶那老東西沒機會說,到最後那惡毒話卻從我爸口中冒出來。


    我媽氣壞了,聽他那樣說,氣的從廚房拎著菜刀跑出來,就差點把我爸腦袋開瓢。


    “唐大喜你是人嗎?小婉不是你姑娘?有誰說的也沒你這當爹說這話的!”


    我爸自知理虧,這會兒也有點醒過神,然後低著頭怯生生嘀咕“我……我也就隨口說說,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那病本來就治不好,浪費錢,有那錢還不如給我媽修修房子……”


    “你……”


    我媽氣瘋了,又要揮起菜刀。


    這時候,周林卻突然起身。


    “誰說小婉治不好?小婉肯定能好,我已經給她找到合適的配型,很快就能手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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