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桌前擺弄著一個鬧鍾。病房裏還站著一個男醫生,拿著一個本子在記錄什麽。


    劉醫生走到那男醫生麵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問:“他今天打過針了吧?”男醫生點了點頭,離開這間病房。


    劉醫生對站在門口的範尼輕聲說:“你繞到他前麵去看一下他是不是你那個親戚。”


    範尼悄悄地走進來,轉到病床的另一邊,看見了那年輕病人的臉——這是一張陌生的、毫無特點的臉——但為了符合自己編造的劇情,範尼故意裝出激動的樣子,然後對劉醫生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劉醫生走到範尼身邊說:“他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的。”範尼故作肯定地說,“謝謝你,劉醫生,你——能讓我跟他單獨談會兒話嗎?”


    “那可不行。”劉醫生搖頭道,“我之前說了,這裏的病人情緒都極不穩定,你現在看他好好的,一會兒要是發起病來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保證不說什麽刺激他的話。”


    “很抱歉,這是我們醫院的規定——三病區的病人不能單獨和客人見麵。”


    範尼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


    劉醫生說:“你先試著問一下他,看他認不認識你——記著,聲音盡量輕柔些。”


    範尼點了點頭,他俯下身去,輕聲問道:“趙平,你認得我嗎?”


    年輕男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盯著範尼看,一副困惑的樣子——範尼被盯得心裏發怵,將自己的目光移到一邊。


    過了一會兒後,趙平的神情不再困惑了,他拍著巴掌叫起來:“我認出你來了!”


    劉醫生和範尼同時一愣。範尼心想——不可能吧,這麽配合?


    趙平開心地拍著掌說:“你是周潤發嘛,演《上海灘》的那個,我當然認識了!”


    劉醫生雙手抱在胸前,苦笑著搖了搖頭,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範尼也是哭笑不得。


    範尼想了一會兒,索性順著趙平的意思往下說:“你看過我演的電影?那你知不知道我還演過什麽?”


    趙平一下來了勁:“我當然知道,你演過警察嘛,還演過壞人,對了,你還演過王昭君嘛!你演的王昭君好漂亮啊,比那些女明星還要漂亮!”


    說著,趙平比出蘭花指做了一個京劇裏花旦的資式。坐在一旁的劉醫生終於忍不住了,“噗”地一聲笑出聲來。


    範尼卻顧不上好笑了——他已經找到了他需要的切入點。他對趙平說:“你喜歡漂亮的演員啊?我帶了一些漂亮演員的照片來,你要看嗎?”


    趙平歡快地鼓掌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快拿給我看吧!”


    範尼望了一眼劉醫生,劉醫生輕輕點了下頭。範尼從自己的皮包裏拿出一疊昨天晚上準備好的海報、照片,他把麵上的第一張遞給趙平,說:“這是誰你認識嗎?”


    趙平接過來看了一眼,立刻說:“我認識,這是劉嘉玲嘛!”


    範尼笑著說:“對。”又隔著病床遞了一張過去,“這張是誰呢?”


    “是鞏俐。”趙平肯定地說。


    範尼微笑了一下,接著又遞:“這張呢?”


    “哇,這個我最喜歡了!林青霞嘛!”趙平興奮地跳起來,“她演的變形金剛可威風了!”


    “是啊。”範尼一邊配合著趙平的胡說八道,一邊將照片不斷地遞給趙平看,趙平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眉飛色舞。


    那一疊照片還剩下最後兩張時,範尼看了看自己手裏,咽了口唾沫,有些緊張起來,他把倒數第二張遞給趙平。


    這是一張電影《花樣年華》的劇照,出乎意料的,趙平這迴居然正確地說對了一次:“這個是張曼玉啊,我看過這部電影的,她在戲裏麵穿的那些旗袍都好漂亮!”


    範尼微笑著點頭,然後,他再一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最後一張照片,將它立起來放到趙平眼前,眼睛緊緊地盯視著他說:“這一張呢?”


    趙平的目光接觸到那張照片後,先是一怔,隨後他的嘴慢慢張開了,渾身顫抖不已,麵色慘白得如同那白色的床單一樣,他驚叫一聲,然後雙手捂著頭,瘋狂地打開門,衝到走廊上去。


    劉醫生大驚失色,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飛快地跑出去,對走廊裏的醫生和護士大喊道:“快攔住他!”


    幾個男醫生和護士一擁而上,其中一個高大的男醫生將趙平攔腰抱住,另外幾個人分別按住趙平的手的腿,但拚命掙紮、驚聲尖叫的趙平卻讓五、六個人都不能將他完全製服。他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讓聞聲者都感到毛骨悚然。


    一個護士拿來一支鎮靜劑,艱難地注射到趙平的身體中,幾分鍾過後,他才稍稍平靜一些,但仍然驚悸地睜大眼睛,全身顫抖,嘴裏語無倫次地念叨著:“求求你……求你,別再來找我了!別再找我了!”


    趙平被抬到另一間特別病房後,劉醫生滿頭大汗地返迴到201病房,氣衝衝地對呆站在原地的範尼說道:“你到底拿了什麽給他看!把他嚇成這樣!你知道嗎?他在我們這裏治療了一個月後,情況已經好得多了,但剛才這麽一折騰,又全都前功盡棄了!”


    範尼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手裏捏著那張照片,無言以對。


    劉醫生煩躁地衝範尼揮了揮手說:“你快走吧,在他好之前你別再來看他了!”


    範尼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迴到自己的車子上,範尼再次看了看手中拿著的那張照片——照片中的朱莉穿著紅色的旗袍,微笑地望著他。


    但範尼卻已經淚如泉湧了,他喉嚨口湧起的那些酸楚、悲愴的感覺幾乎堵住了他的唿吸道,令他有一種窒息般的眩暈感。他輕聲地問著照片上的妻子,他心中最愛的妻子——


    朱莉,這麽多年了,你還在那裏嗎?


    【六】


    星期二的董事會上,範尼在講話時毫無條理、頻繁出錯,周秘書在一旁小聲地提示了他若幹次後,範尼才匆匆結束了糟糕的講話。


    與會的董事、總經理們都無比詫異——董事長今天的表現與以往精明能幹、雷厲風行的形象實在是大相徑庭。


    董事會結束後,所有的人都離席而去。偌大的會議室隻剩下兩個人,範尼和公司的總經理項青——他們是十多年的好朋友。


    項青的年齡和範尼差不多大,他的身材比範尼矮小一些,長著一張娃娃臉。此時,他毫無顧忌地坐在範尼麵前的會議桌上,看著精神萎靡、麵容憔悴的範尼,問道:“你怎麽了?”


    範尼雙手交叉撐在額前,低頭不語。


    項青說:“你是不是昨天的感冒還沒好啊?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範尼稍稍抬起頭來,歎了口氣道:“不,我沒事。”


    “沒事?”項青歪著頭觀察範尼,“你看看你那臉色,差得不能再差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範尼望著窗外,愁眉不展地說:“我跟你說了也沒用,你幫不了我的。”


    “那可不一定。”項青說,“是不是跟賈玲吵架了?跟我說說,沒準我還真能幫你出出主意呢。”


    範尼煩躁地搖著頭說:“別猜了,你再猜一百次也猜不對。我遇到的這件事情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項青愈發感到好奇了,他俯下身追問道:“你到底遇到什麽事了——這幾年世界各國我都跑了不少,什麽怪事沒見過?難道你遇到的事情更奇怪?”


    範尼望著項青,忽然也有些傾訴的欲望。他再次歎了口氣,從那天晚上燒烤店開始發生的事一直講到昨天離開精神病院,他講得很詳細,足足半個小時才講完。


    聽的過程中,項青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後瞪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範尼講完後,他一臉的驚駭,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範尼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什麽怪事都見過嗎?怎麽還嚇成這樣?”


    項青驚詫地張大嘴,好半天才說:“……太不可思議了,我以前倒也聽說過這類怪事,但我全當故事聽了。沒想到,這次竟然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你的身上!”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在講故事呢?”


    項青說:“我太了解你了,你是絕對不可能用朱莉來開玩笑的。”


    範尼又愁眉不展地撐住額頭,長籲短歎。


    項青問道:“範尼,你現在在苦惱什麽?”


    範尼沉默了一會兒,神思惘然地說:“這幾天,我老是在想一個成語。”


    “什麽成語?”


    “‘陰魂不散’。”範尼緩緩地說,“我老是在想,為什麽中國會有這樣一個成語呢?人死了以後真的會有陰魂嗎?而這些陰魂會不會因為怨念而一直留在死去的地方?”


    “嘿,嘿。”項青伸出手掌,神色嚴峻地說,“範尼,你有些走火入魔了。其實你知道的,這隻是一個成語而已,是用來比喻一些事情的。”


    “那麽這件事我該怎麽理解?那服務生看到的如果不是朱莉的魂魄,又會是什麽?難道我要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別去想這些了,這不是真的。對嗎?”


    兩人一起沉默了一陣。項青抿著嘴唇,輕聲說:“範尼,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些話——你得考慮一下你的現在。你已經有新的妻子了,還有可愛的兒子,你們生活得幸福愉快。你為什麽還要去糾纏這些多年前的事呢?這對你來說有什麽意義?”


    範尼望著項青:“這是我要去糾纏的嗎?我也不知道去買幾串羊肉串就會引發這一係列的事啊!”


    “這當然不是你的錯。可你一旦知道了這些就丟不開,整天愁眉苦臉地去想,這有什麽意義?”


    範尼搖著頭說:“我沒有辦法,我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


    項青雙手撐在桌上,凝視著範尼。“範尼,朱莉已經死了——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不管你怎樣苦惱、怎樣思索,她都再也迴不來了,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範尼忽然像一個軟弱的孩子那樣說道,“這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別再去追究那件事了,我得過好自己現在的生活——可是,當我知道這件事後,整個人又幾乎崩潰了。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心底的那個問題又重新鮮活起來——朱莉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在新婚當天自殺?——這個問題折磨了我足足十年!我知道,如果在我有生之年不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會永無安寧的!”


    項青搖著頭,長長的籲了口氣。遲疑了片刻後,他說:“要不……你就親自去問朱莉吧。”


    範尼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你說什麽?”


    項青坐到範尼身邊,盯著他:“聽我說,範尼,我知道我們這個城市裏有一個有名的通靈師。”


    “通靈師?”


    “對,就是靈媒。你懂這是什麽意思吧?”


    範尼急促地點了點頭。


    “那人自稱能與死去的人,也就是靈魂作交流——也許,你可以找他試一下,看能不能通過他問出些什麽來。”


    範尼皺起眉頭問:“通靈師……這種職業合法嗎?”


    “當然不合法!這種事情顯然是隻能在地下進行的——你還以為他會在市中區租個店位呀?”


    範尼想了一會兒,說:“你以前找過他沒有?我的意思是,你試過嗎?有沒有用?”


    項青聳了聳肩膀:“我有什麽事情值得找他幫我通靈?我那些親戚們在死之前把後事交待得比教科書還詳細——我是有一次跟著朋友去了一趟,才知道我們這座城市裏原來還有做這種事情的。”


    範尼瞪大眼睛:“你看見他怎麽通靈了?”


    項青說:“不,我跟著我朋友去的隻是他的家,我們去是提前預約的——你能想得到吧,通靈這種事可不像炸薯條那麽簡單,不是說做就能立馬做的。”


    “那他是在哪裏通的靈?”


    “我朋友的家裏。”


    “怎麽樣?”範尼急切地問,“有用嗎?”


    “好像還行吧。”項青歪了一下嘴巴,“我那個朋友也沒跟我說多具體。”


    範尼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說:“好的,我決定試一下!”


    “我們什麽時候去?”項青問。


    範尼從椅子上站起來:“現在。”


    “現在?這都快中午了……”項青接觸到範尼急迫的目光,“好吧,就現在。”


    兩人走出會議廳,乘坐電梯來到公司底樓。一路上碰到的員工都向他們彎腰致意:“董事長好,項總經理好。”


    出了門,項青說:“坐我的車去吧,我認識路。”


    範尼點了點頭,跨進項青的豐田轎車。


    項青開著車在城市裏七彎八拐了好一陣,馳進一條僻靜的小街,最後在一幢樓房前麵停了下來。兩人下車後,項青指著二樓的一塊“曾氏中醫推拿”的招牌說:“就是這裏。”


    “中醫推拿?”範尼望著項青。


    “表象而已。”項青說,“總不能在招牌上直接寫‘通靈事務所’吧。”


    “那不知情的人怎麽知道這裏實際上是做什麽的?”


    “都是像你這樣知道的,走吧。”項青說。


    兩人走過昏暗、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左邊的房門開著。項青帶著範尼走進去,看見裏麵鋪了幾張按摩床,幾個年輕學徒正在給客人做著按摩,離門最近的一個小夥子問道:“兩位先生,按摩嗎?”


    項青走過去對他說:“我是來找你們師傅,曾廣全老先生的。”


    “兩位有什麽事?”


    項青像說暗號一樣說道:“最近家裏出了點兒事,想請曾老先生幫著問問。”


    小夥子點頭道:“我知道了。”然後對旁邊坐著的一個年輕女孩說,“小媛,你帶兩位先生去師傅那裏。”


    年輕女孩站起來對著兩個客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兩位請跟我來吧。”


    項青和範尼跟著她來到裏麵的一間屋,屋裏坐著一個頭發花白、臉龐瘦削的中年人,看上去五十歲左右,並不是範尼想像中那麽老。看來“老先生”這一稱唿是一個尊稱了。他穿著一身古樸的米黃色唐裝,看上去像一個民國時代的人。


    那個叫小媛的女孩尊敬地對師傅說:“曾老師,這兩位客人想見您。”


    曾老先生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然後對兩位客人說:“請坐吧。”


    項青和範尼坐到斜側麵的木製長椅上。曾老先生說:“兩位有什麽事?”


    項青說:“曾老先生,我以前是來拜訪過您的。今天我帶我的一個朋友來,他有些事情想請您幫忙。”


    曾老先生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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