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齒國,兵臨城下。


    遠天黃霧漫漫,雲彩也低沉得壓抑窒息,最近頻發的黃暴就要來了。


    來自素心亭的高僧一芝代表沙齒國迎戰狄鷹,勝負將決定罷兵與否。


    一輪緊湊快攻下來,狄鷹腦門兒挨了一棍,氣息一窒,瞬間喪失了戰力。


    他捂著腦袋連連後退,一芝停下步伐,語氣和善得可不像方才經曆過一場生死交鋒,“狄鷹,你要退兵了。”


    狄鷹晃晃腦袋,上氣不接下氣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快死了,你快救救我!”


    一芝大驚,忙上前扶住他,探手把他脈息,剛把上脈,視線一挑,正對上狄鷹雙眸,一股不可言說的氣氛驟然在兩股視線間蔓延開來。


    於是,在兩軍對壘中,大家就看到那個白衣僧幹趴了狄鷹之後,背起狄鷹進入了沙齒國,來自小蔥河的士兵大驚失色,嚷嚷著要救迴狄鷹,卻被鍾繇阻止,給出的理由也很誇張,說是狄鷹一看就受傷了,咱們這些人都不懂療傷,不如就被帶入沙齒國找大夫醫治。


    士兵們麵麵相覷,問還打不打了,鍾繇下令道:“就地駐紮,帳篷支起來,生火造飯!”


    士兵們又麵麵相覷,告訴他一共就一個時辰的行軍,本意是打完就收工,誰也沒準備好要來長久行軍的,沒人帶帳篷和炊具。


    鍾繇哭笑不得,陣前捉對廝殺,失敗被擒,狄鷹這一記無理手確實打得敵我兩方都有點懵,想了想,吩咐兩名士兵喬裝改扮一番,進入沙齒國采買宿營裝備。


    這一手比狄鷹的還要無理手,現在那沙齒國戒嚴如斯,蒼蠅都別想飛進去,遑論兩個大活人。


    鍾繇擺擺手,“我帶你們去,會跟他們講明白的。”


    他的視線在士兵當中逡巡,好似在選拔敢死隊,這夥三百人雖說經過狄鷹訓練,骨子裏還是馬匪屬性,誰敢做送死勾當,清一色耷拉頭,不與鍾繇做視線交匯。


    等了許久也不見鍾繇選人,有兩個耐不住性子偷偷抬眼,一下子與鍾繇六目相對,嘿!


    鍾繇大喜,“果然還是有勇士的,快快,隨我進城!”


    那兩個又趕緊低下頭,架不住被周邊人連推帶踢,給推搡出了隊伍,牽著自己的馬,那馬也耷拉頭,不情不願的。


    鍾繇催促他二人上馬,隨即一行三人奔城門而去,來到近前,遭內衛攔阻,鍾繇抱拳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我們主帥都被你們擒去了,現下群龍無首,隻得就地紮營,奈何沒吃的沒住的,想進城采買一番,勞兄弟通融。”


    內衛笑了,拿刀指著他道:“既然群龍無首,何不退兵迴去?就地紮營,是想東山再起,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嗎?”


    “哪裏哪裏!我這二位兄弟進城,你們大可派人跟隨,倘有舉動,一刀殺了便是,咱們就是想吃頓飽飯再迴去,都是天不亮空著肚子來的,肚皮都餓扁了。”


    “真是有趣!”幾名內衛捧腹大笑,又指著他道,“你怎麽不一塊去?”


    鍾繇連連搖頭,“我不行,我不能進去,我是真的會有舉動的,被你們殺了就太不好了!”


    內衛勃然大怒,喝道:“滾!少拿軍爺們尋開心,哪裏來的滾迴哪裏去!”


    鍾繇的一顆心跌到了穀底,想了想,跳下馬來,舉雙手投降,又開始出餿主意:“這樣,我做人質,放我兩位兄弟進城,他們如果不出來或有小動作,咱們三個人一起死,你看如何?”


    幾名內衛上下打量他,有兩個人火速奔迴城內,鍾繇若所料不差,必定是去打探狄鷹情況了,餘下兩個人擒住鍾繇,尚有一個揮揮手,示意兩名士兵進城,他獨自跟著,刀已出鞘,毫不懷疑他能一刀結果了兩名馬匪出身的士兵。


    待兩人成功進城,鍾繇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靜如水,靜等結果。


    狄鷹啊狄鷹,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經年累月這般深陷自己於死地,早晚都會死的,此次有鍾繇助你,下次又不知何人能幫你?


    ——


    小蔥河,先前士兵駐紮部落。


    雪兒一個人坐在城牆上,臨行前帶了頂小帽子,此刻正巧遮陽,不過太陽仍舊掩在濃厚烏雲外,那場黃暴終究還是會來的。


    遠處緩緩行來兩匹大馬,還有一駕馬車,都算是熟人了,闕晚空與個不認識的男人騎馬,霍與趕著馬車,按照先前計劃,車內的一定就是庾泗了。


    雪兒飛奔下土堆砌成的城牆,能夠看到庾姐,已經是這陰謀深重的瀚海中最好的事情了。她將一行人引進部落中,有頂她自己紮好的小帳篷,扶庾泗下車休息,霍與帶著女兒四處逛逛,闕晚空先將名捕與雪兒作了相互介紹,便與袁讓四處瞧瞧,看能否生火做飯。


    人是鐵,飯是鋼,何況隊伍中還有傷員,營養不能落下。


    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部落中實在已湊不出像樣點的食材,隻得搬出馬車內早已采買好的食物,就地加熱,圖個溫飽。


    看著柴火在鍋底劈啪燒著,闕晚空與袁讓席地而坐,聊些家國大事。


    袁讓本與一秀說好,一同迴返長安,得知闕晚空護送庾泗同雪兒會和,便堅持同來,指望那個大言不慚的徒弟,實在很沒必要。


    他實在對狄鷹失去了大半希望。


    不過怨不得狄鷹,形勢如此,當有取舍,帝君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不低頭是不行的。不過君子當有所為,取舍取舍,你不該取名,而舍庾泗,無法保護要保護的人,便是個十足的失敗者。若一味退縮服軟,他又如何一個人拉扯大狄鷹庾泗,大名府三千捕快,豈不也都是他這個做師父的艱辛拉扯長大?


    時至今日,大名府也保持著傳統,大年夜不管身在何方,三千捕快盡皆迴府,和樂融融地吃一頓團圓飯,袁讓高坐主桌,笑對三千好兒女,早已天倫之樂了。


    他與闕晚空談及的成神與長生,哪裏有這般團圓更叫人欣喜和忘懷?


    霸道袁讓,活個三百年足矣!


    闕晚空丟棵枯枝進火堆,道:“昨夜與惡徒一戰,雖短暫交手,對我倒實打實地有了些提升,武道六脈十八境,我大概真的有希望成神了。”


    “成神好啊,你看一秀,早就破天成神了,那金身佛陀一出,天下莫敢爭鋒。”


    闕晚空道:“這麽多年,我將修為始終壓製在破天脈二境,隻差臨門一腳便可踏入三境,破天三境之上,是無數武道渴望的武神境界,可我終究不敢麵對那口病死棺,世人隻知躺入病死棺,曆百年劫,便可成神,可百年神又哪裏是那麽好造就的。


    成神之後,便就此遠離了塵世糾葛,所要麵對的就是諸天寰宇了,一秀放不下天地,迴來在這塵世中打滾,所追求的不過是人人大同,喜怒哀樂皆由己身。可我終究與他不一樣,到了那個境界,隻怕就沒有耐心麵對人間醜陋了,天外有無數百年神在苦撐鏖戰,我勢必要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君子當有所為,要看你的取舍。你看狄鷹,我那個寶貝似的徒弟,整天陰謀陽謀耍個不停,到頭來又能換得什麽?早年我曾有幸見過上古勾陳,他此刻也正在天外鏖戰,對付那些數之不盡的未知殺意,我曾問他,辛苦那麽多年,目的何在,他抬手毀滅一方早已生機滅絕的天地,告訴我,就是不想他所保護的那方天地也遭受此等下場。闕兄,任重道遠,你我且砥礪前行!”


    闕晚空放眼去看,看到他的妻女繞著一棵大樹捉迷藏,他自己笑了起來,“認識霍與那會兒,我們兩個都是殺手營的小學徒,都害怕明天的太陽無法升起,你知道我是擔負著家國仇恨的,她告訴我,你要做的,是每個人都認為做不成的事情,如果每個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做得成,那也不需要你去做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過的道理,卻讓我記了半輩子。”


    “世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一切端看本心……哎呦呦,麵條煮浮囊了!快快拿碗!”


    兩個大男人手忙腳亂地盛麵條,喊著眾人開飯了,鍋裏還放了客棧燉好的老母雞,便給庾泗多盛點,補補身子。


    ——


    遙遠的風沙古國,矗立於王朝邊疆的西涼大城,有儀仗兵駐紮。


    因程思美駙馬身份,得到了西涼王族禮遇,此刻就正扶欄遠眺,掌間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吹著涼風很自在。


    不片刻,漢十五領著個小廝裝扮的男人上了樓,荀炳迴頭看那人,那小廝跪在地上,喊著萬福金安。


    “怎麽不發信諜,反倒自己親自來了?”


    那人道:“狄鷹已經打起來了,他的瀚海部落幾乎都被儀仗兵搗毀了,看樣子是要與王朝破罐子破摔。既然瀚海事了,我就迴來服侍主公,且我在趕來途中得知了今早他已率兵進犯沙齒國,大概要魚死網破。”


    荀炳轉向漢十五,問他道:“你覺得狄鷹這一手怎麽樣?”


    “不怎麽樣,死路一條,一定還會連累大名府,袁先生一身清白就要被這個徒弟毀了。”


    “非也,世人皆知,荀炳慣使寒冰陰謀,而他狄鷹與我恰恰相反,使的是純正的陽謀,他就明晃晃地把那支部隊調去沙齒國,就那麽堂而皇之地與王朝宣戰,旁觀者來看,好似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可焉知他也許真的能活下來呢?


    如果我是狄鷹,那麽區區一支馬匪組成的部隊,絕無法與沙齒國抗衡,再者你的儀仗兵與青越軍一定會第一時間趕迴來,內外夾擊,我必死無疑!


    那麽我隻有兩條路可以走,其一,取奇兵製勝,暗中還埋伏一支強力部隊,哪怕沙齒國攻不下來,也一定能助我突圍,其二,擒賊先擒王,我會事先與城內暗探聯絡,屆時不管是攻進城主府,還是擒拿楚昊宗,都可作為一記無理手取得先手優勢,一座城而已,拚得你死我活又有何用?所以我更偏向於第二個選擇,我想狄鷹與我大概也是相同的。”


    漢十五皺眉道:“依你所見,此戰結果如何?”


    “不如何。”荀炳連連搖頭,“不管是我的諜子,還是你的斥候,咱們都知道名捕袁先生此刻就在城內,怎麽,狄鷹當真要做個禍國叛國的亂賊,陷他的師父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漢十五苦大仇深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那他此行有何意義?在這大漠建立偌大的一方帝國,又出兵進攻沙齒國,吃飽了撐得麽!”


    荀炳翻過欄杆,單腳站立於屋脊片瓦之上,身姿挺拔,他指著遠方道:“你要把眼光放長遠點,如果你的帝君是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人家,你就去問問他,狄鷹此舉有何深意,你的帝君一定會告訴你的。反正你記住,狄鷹這是在給自己謀後路,也是在為王朝謀後路,帝君以及那位太子如果不傻,就一定不會殺狄鷹。”


    “哼,要我看,不殺狄鷹也隻是看在袁先生的麵子上,畢竟那位名捕是天底下獨一份的,一個捕快出身的,都敢指著帝君鼻子罵,試問天下人,誰能如此?”


    荀炳噗滋一下笑了出來,“啊哈哈!我說我的恩師怎麽也這副死出,竟是學的袁先生,我已經學我的恩師學了七七八八,那位名捕先生我倒真的神往了,若能學他十之有一,荀炳法道大成矣!”


    漢十五揶揄道:“你現在就挺成。”


    荀炳瞪他一眼,沒忍住,兩個人相視大笑。


    ——


    遠隔千萬裏都有人談論著狄鷹狄大捕頭,那麽我們的狄捕頭此刻又在何處呢?


    當然是在城主府了。


    一芝將他帶進來,噗通扔在了地上,等狄鷹爬起來,就見到案上坐著兩個人,一個布衣帶甲,腰懸利刃,一個肩寬虎目,不怒自威。


    端看此番架勢,二者身份不言而喻。


    狄鷹朝那肩寬虎目的男人作揖行禮,“狄鷹見過楚書獄,自王都一別,有四五年了。”


    楚昊宗冷著一張臉,沒好氣道:“要不是知道你狄鷹是個什麽貨色,就今天城外那陣仗,你都別想活著進城!”


    狄鷹笑了笑,轉頭麵向那布衣漢子,“城主,昨夜都到客棧了,酒還有大半壺呢,也不說進來喝一口?”


    沙齒國,早在三年輪迴初期便已建立,由當今天下首席智囊團三寸舌謀劃製定,選址與人員部署,皆由三寸舌首席,那位令帝國暗探諜子以及各路殺手聞風喪膽的梁顏色所籌劃,其城主人選更由梁顏色獨力擔當,鎮守沙齒國,既掣肘狄鷹,亦瓦解各路明暗勢力的部署。


    這是個在三寸舌製定的天下文武榜中穩居文榜第一的人物,倒並非自家製定的榜單,就非要往自家臉上貼金,梁顏色真實實力,隻有常年與王朝打交道的帝國暗探最有發言權。


    多年來,軍政並行,情報居首要,兩國諜子明爭暗鬥多少年,其中死傷不計其數,由此所製定出的軍政各類方案又不知救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各類情報往來中,梁顏色都居於其中發揮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文雅中帶著疆場血性的男人站起身,來到狄鷹身前,“狄鷹,你的心智與謀略我都十分佩服,若非袁先生早前就來找過我了,否則今天你主動入彀,我會必殺你,留你這樣的人,不知是福是禍。”


    狄鷹低下頭,摸摸手腕,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還沒長大,還是那個跟在師父身後頭,師父要出去查案子,他就哇哇哭的那個孩子。


    你從半個月前就來沙齒國了,一直沒走,是不是就在等著這一天?


    狄鷹算天算地,都沒算出來今天會走這樣的一步,我的好師父就已經把所有的路都鋪好了。師父,你年紀不小了,還能為狄鷹鋪幾年的路呢?


    ……


    不經冬寒,不知春暖。


    ——袁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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