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囚籠,此前是有過一次的。


    “彼時我的真實姓名喚作緊那羅,比你現在年紀要大些,我的師父被人抓走了,所以我便要孤身行走江湖,學藝救師。


    一路走,一路學,武藝沒見長,挨揍的能耐磨練出了不少。那時應該一直在往南走,走到個叫作南海風林的地方,我聽附近樵夫說,裏頭有位菩薩很厲害,所以打定主意要隨他學藝,學成了就去救師父。


    風林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竹林,入眼處盡是蔥鬱綠色,進入其中,若無人帶路,沒個個把月是決計出不來的,在我迷路了將近七八天後,才終於看到了人跡。


    那是正在對弈的兩個人,對弈就是下棋,我恐打擾他們,便站在遠處靜靜等待,不曾想那兩個人下棋也能下個一月有餘,我這一個月老挖筍生吃,吃的脾胃受損,受不住了,就上前去打擾他們,請他們告訴我菩薩在何處,總好過我這般漫無目的地走。


    那兩個人埋怨我打攪了雅興,嗬斥我離開,我沒辦法,隻能自己去尋找出路,臨走之際看見他們的棋盤,著實吃驚不小。


    那棋盤是一片小小竹林,棋子是水潭和石塊,棋盤縱橫四方的線是血,兩個人一人操控水潭,一人操控石塊,沿著血線走棋,我看不懂,反正覺得很神奇。


    離開之後,我繼續在竹林兜兜轉轉,我砍下兩根竹子,用布條連接在一起,就變得又長又直了,用它往前延伸探路,就不至於轉圈子。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伸出你的手,筆直地向前,走完這一臂的距離,就繼續筆直地向前比劃,那麽就不會轉向,不會轉圈子,這樣最少可保證走的是條完全向前的直線。


    這個辦法在當時很有用,至少我的確走出了風林,可是未來的年月中,經過我多番實踐,發現這法子是有偏差的,並不靠譜。”


    況慈道:“因為不管是自己走還是拿了竹子走,一切還是靠自己的方向感在支配著,隻要是靠自己的方向感,那就不是完全正確的。”


    一秀點頭道:“你很聰明,我用了幾年的實踐卻被你一番思考就給印證了,不過當時靠這法子走出風林時,我真的很開心,等你經曆的事多了,就會發現萬事萬物其實都不靠自己做主,或多或少是被影響著發生和發展,所以僅憑我自己發明的小法子就解決了困難,那種喜悅感是發自肺腑的。


    走出竹林後,眼前是條寬廣的血河,紅色的河,我伸手抹了把水流聞聞,的確是血,腥臭苦悶,令人作嘔。


    旁邊有個小水潭,雖說小,那也是與血河相比而言,那水潭幾乎都能淹死我了,大得很。血河附近環繞數座大山,正當我苦悶著不知怎麽繞過河與山時,奇跡竟然發生了!


    有座山轟隆隆地動了起來,我隻感覺天旋地轉,站也站不穩,那山移動向小水潭,將之埋藏,才算停止活動,這可當真開了我的眼界,以前隻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移了一輩子的山也沒讓山移動分毫,這山怎麽還會自己動起來?


    忽然,又有個小水潭自行移動而來,停靠於大山之側,血河隨之轟隆隆翻滾,好似有地獄妖魔即將破河而出,嚇人,太嚇人!”


    他這一番聲情並茂,把況慈唬得一驚一乍,抓緊他衣袖,神情緊張。


    一秀溫柔地笑,又道:“還記得昨日咱們遇見的那番天雷麽,我少年時候就已然遇到過一次了,就在那山與水潭相互拉扯之間,天邊忽然悶雷滾滾,幾個眨眼間就劈下八道紫雷,把我困在原地,不過倒沒有龍,取而代之的是八條巨蟒,身形巨大,通體黑得發亮,差點給我嚇尿了。”


    況慈張大嘴,好奇道:“後來呢,後來咋樣了?”


    “後來啊……”一秀陷入追思中,耳畔仿佛仍能聽到那一聲唿喝:天劫逆子,萬龍歸一!


    “後來,就見到傳說中的那位菩薩了,他告訴我先前遇到的兩位弈棋之人是舊神時代遺落在此方天地的神靈,他們以竹海為棋盤,以水潭和大山為棋子,棋盤紋路則用血河匯就,他二人抬手落子,其實就是一座大山和一方大水潭的磅礴挪動,氣勢驚人,威力非凡。”


    況慈張著嘴,久久不能閉合。


    一秀低頭看手,手臂隱隱有雷電閃爍,滋啦滋啦。


    自打見了地佛,便有理由相信昨日的天雷囚籠定然出自其手,可作為一名佛門敗類,早落得個人人喊打的境地,一秀作為天下行走,追緝他多年仍無所獲,此次為何敢明目張膽地出手,逃得也肆無忌憚?


    地佛出場於青三娘的鋪子廢墟上,事後複盤,鋪子被毀該是出自他手,此佛又是如何到達瀚海,並悄無聲息抵達鋪子,一夜之間做下此等惡事?


    棺材!


    那口棺材當真裝著黃金嗎?


    若棺材裏頭藏著一個人,為了遮蔽天機而故弄玄虛,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瀚海,又是為了什麽樣的目的?


    顯然,毀一個鋪子,殺一位老板娘和她的店夥計根本不重要。


    一秀迴頭看來時路,心中疑惑更甚:地佛來自哪裏,又將去往何處?


    重重陰謀橫亙於東歸路上,想要迴東海小鎮看看師父和師兄,好像並沒那麽容易。


    他想著事情趕著車,忽然神情痛苦,一頭撞在門框上,雙眼乏力,艱難喘息起來。


    況慈嚇了一跳,忙扶住他,一時間不知所措,急切道:“師父你咋了,跟那和尚打一架受傷了?”


    一秀搖頭,“把我背囊裏的酒取出來。”


    “都受傷了還喝啥酒!”


    “沒事的,我需要緩一緩。”有些人就是會有些怪癖,況慈不敢違拗他,乖乖去背囊裏掏出小酒壺,遞給一秀。一秀取下瓶塞,狠灌一口,氣色竟當真轉好了些許。


    況慈奇道:“這莫非還是藥酒,這麽管用?”


    一秀慘笑道:“什麽藥酒,我又沒受傷,隻是我心有感應,最在乎的那個人出了些大變故,我一時沒撐住,心中大慟。”他舉起酒壺,“喝口酒緩緩,也便於我思考。”


    “你最在乎的人,莫非是你的師父?”


    一秀轉頭望向東方,沉默不語。


    ……


    他們又繼續趕路,途中遇見個賣刀的鐵匠,倒並非很確定那人身份,隻源於那個人背著一身的刀,臉色慘白,在風沙吹拂的大漠中還能保持這般膚色,不知要羨慕死多少女孩子。


    老遠地,風聲中還能傳來少年的聲音:“他是不是賣刀的?”


    和尚道:“不知道啊。”


    少年道:“我想買把刀來防身,出門在外赤手空拳有點吃虧。”


    和尚道:“你去問問他,順便砍砍價,與人做生意,可不能當冤大頭。”


    少年道:“我我我!還是算了吧……”


    聽著對話,病懨懨的男人漸漸走遠,手中即將出鞘的刀又緩緩推迴了鞘內。


    --


    空曠荒漠,除卻燥熱之外,別無他物,有小沙蟲鑽出沙地尋覓口糧,晃悠兩圈就趕緊鑽迴地下。


    此處也不知是何地,空間驟然一陣動蕩,伴隨一道紫焱大佛的憑空炸響,地佛身影現世,狼狽不堪。


    長舒一口氣,算是解脫了。


    摸摸肚皮,又把手伸進褲襠裏掏掏,拿出來在鼻尖聞了聞,自己都開始嫌棄,踅摸著先找一處落腳地,茫茫大漠的,總不能四海為家。


    剛要走,猛然迴頭,見到個與他一樣的光頭站在遠處,身材高大,眸綻精光。


    地佛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笑意漸漸熾烈了起來,“娃娃,你的因果很重啊。”


    狄鷹遙遙抱拳,要會一會這位傳聞中的佛門之地了。


    --


    一切算是塵埃落地了,狄鷹收到一秀傳迴信諜,請他幫忙找尋地佛蹤跡,敵人在暗,總歸是不利的處境。


    這種事情自然是義不容辭的,可當狄鷹發散神識覆蓋於整片瀚海時,神色遽然變化,活像見了鬼。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真正理解了平鼇碑所言,“我殺我!”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刻就正有個少年馬匪騎馬飛奔,直向綠洲而來,身上有血,臉頰帶傷。


    狄鷹在床上躺了半日,傍晚時分少年馬匪趕至綠洲,風塵仆仆,一頭栽下馬來,哭喊著要找狄當家。兩名姑娘將他扶進帳篷,就見到了臉色蒼白的狄鷹。


    “狄大哥!咱們的部落被人搗毀了,就剩我們幾個逃了出來,尋思鮑大牙離我們近,就趕緊去尋鮑大牙幫手,誰知他那部落也遭了毒手,一個活人都不留啊!”


    狄鷹表麵平靜,心緒早已翻騰,胸有成竹的模樣令少年心安不少,聽狄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兄弟叫燕狂風,十歲那年跟了賽大當家,已經十七八個年頭了。”


    狄鷹勉強起身,與他相擁,眼眶紅了起來,安慰道:“你辛苦了!來了綠洲,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你,因為若有人敢殺你,勢必要先過我這關!”


    燕狂風又開始哭起來,狄鷹拍拍他,“不要哭了,男兒漢都是頂天立地的,哭哭啼啼可叫女人笑話,我方才聽你言,不止你一個逃了出來,其餘人呢,怎不見與你一起來?”


    燕狂風道:“龍大哥他們幾個還留在鮑大牙的部落附近,查探敵人行蹤,要看看究竟是夥什麽賊人膽敢這麽殺人,真不把咱們放在眼裏了。”


    狄鷹露出追憶神色,“啊,是龍飛沙是不是?上次見他還是在三年前,你們砸鍋賣鐵湊了十把刀送給我,當時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他是個好漢子,稍後我會發信諜通知他,一定量力而行,留住一條命才能大有作為!”


    “嗯!”


    狄鷹當即鋪排,先安頓燕狂風,讓雪兒快快做飯,好生接待狂風兄弟,再發信諜給龍飛沙,他自己強撐傷軀跨上馬,馳騁進入茫茫夜色中,不知去處。


    ——


    遙遠的沙齒國,燈火通明,往來商賈都不是閑得住的,難得在風沙中有處歇腳地,夜生活自然要豐富一些。


    鐵忌與鍾繇對抗完駙馬及一眾儀仗兵後,便聯袂返迴沙齒國,來到大漠一家親,點上菜肴,一醉方休。


    酒至正酣,店外轟隆隆響起馬蹄聲,向外看去,是一隊軍容整齊的騎士馳騁而過,看軍甲,錦衣黑甲,後頭還跟著一隊青甲皂衣的輕騎兵。


    鍾繇側目道:“儀仗兵徹底入駐此城了。”


    鐵忌道:“後頭青甲的是青越軍,青越軍駐地距此足有千裏,趕來協防,看來是要有大動作。”


    “奔那位而來?”


    兩個人心照不宣,自然知曉那位是誰,鐵忌小口啜飲,點頭道:“差不離,眾所周知,沙齒國的建立必然是針對狄鷹而來,儀仗兵夥同青越軍駐防,便說明狄鷹大概也有所動作了。”


    鍾繇納罕道:“以咱們所認識的狄鷹來看,他當真要與王朝開戰?”


    “誒?莫談國事,就算狄鷹與你我交好,又怎麽敢在人家地頭上談論此事?更何況……”鐵忌眉目一凜,“來之前咱們都是接了任務的,你也跟我說有了成熟計劃斬殺狄鷹,怎麽還不見動作?”


    鍾繇成竹在胸,“狄鷹已經入彀了,你我靜觀其變!”


    兩個人搭檔,向來鍾繇動腦,鐵忌動刀,費腦子想的事情鐵忌一概不做,點點頭,不再言語,專心喝酒。


    ——


    再說狄鷹,星夜兼程,拖著重傷之軀奔馳在茫茫夜沙之中,期間先是到達趙鷹的部落,見了趙大當家,與之商談,二人達成約定後狄鷹再次動身,在夜色掩護下抵達鐵馬冰河部落,部落大當家是位早年曾投身行伍的老兵,真實姓名早掩埋在風沙中了,隻有個綽號,喚作火龍。


    見著了火龍大當家,二人再次磋商起來,狄鷹覺得身體狀態不佳,當夜便宿在了鐵馬冰河,待翌日破曉,告辭離去,繼續下一處部落的造訪。


    日上正午的時分,狄鷹催馬緩行,大口大口灌著清水,老遠見到一處炊煙,按照記憶,此處該是藤道的部落。


    談及藤道,就頗叫人頭疼了,這人從不與狄鷹正麵交鋒,見了麵反倒稱兄道弟其樂融融,可又架不住這小子暗地裏給你下毒使絆子,防不勝防。


    狄鷹借道而行,不願與其有過多瓜葛,不經意地一扭頭,看見個黑衣勁裝的漢子正坐在沙丘上觀望他,還搭了一頂帳篷,像是早已等候在此。


    狄鷹想裝作看不見也不行,人家一雙眼睛早盯著你了,又都是拜把子的交情了,不打聲招唿是說不過去的。


    “尹兄,好久不見!”


    黑衣尹素站起身,笑意盎然,“狄捕頭,趕路辛苦,快來歇會兒!”


    ……


    魔中的佛者。


    ——尹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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