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冬寒,不知春暖。


    ——袁讓


    漆黑暗夜,荒漠難行,一抹亮白裹挾滔天黑影急遽下降,落地之時,激起漫天黃沙。


    拖著駙馬快速奔行的小個子倏然停步,警惕望向來者。


    出了日出所,一路進發,本要尋狄鷹麻煩,途中竟還遇到了意外之喜,按照故事走向,此刻的駙馬程思美理應身處囚車之中,被庾泗帶領著前往沙齒國,如今卻與小個子行進在冰冷黃沙中,實在令人費解。


    這意味著有變故發生了。


    白衣僧是樂得見到這樣的變故發生的。


    盡管這小個子遮掩了相貌,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著,明眼人一看便知定然是位女子了,能從庾泗手下救出程思美,身手想必不差。


    小個子翻轉手腕,靈巧鋒利的一柄短匕來到手上,要圖一戰了。


    一秀不與她客氣,飽提武道,氣勢攀至頂峰,雙臂隱現龍爪,伴隨一聲龍吟迴蕩,一場突兀狙擊戰亦拉開了帷幕。


    一秀出拳大開大合,秉持攻守有道的原則,既要出拳製敵,更要防禦得當,休看小個子那匕首短得離譜,被刺一刀絕不好受。


    鏖戰幾許,一秀憑借強悍黑龍拳屢得優勢,反觀小個子力量不占優,卻勝在靈活,靈蝶身法飄忽莫測,叫一秀躲得頗為吃力,過招之間,一秀倒摸得清敵手修為幾何,她所修法道,行動間有罡風吹拂,凜冽雙目,大概已修至法道法術勢層次,據說狄鷹乃法道至強,這女子若進一步,便可與狄鷹並肩了。


    他二人打得火熱,程思美樂得清閑,偷偷摸摸準備開溜,自進入荒漠以來,無論是狄鷹庾泗,抑或鍾繇以及這小個子,無人可真正對他俯首帖耳,還有那陶經,更是個廢物。


    江湖險惡呐,還是早早迴轉王都比較實在。


    剛要掉頭跑,一道黑影比他還快,飛速倒掠出去,定睛細看,是小個子。


    捱了一秀一對鐵拳,胸腹隱有斷裂骨響,受傷不輕。


    程思美扶起她,不及詢問傷勢,一秀攻勢迅猛來到,使的乃佛門正統金剛伏魔,氣勢沉凝,蘊萬千正氣於心胸,人也瞧著高大了些許,帶來無盡壓迫感。


    金剛伏魔拳,佛門至陽至剛,修至大成,摧山裂石,捶天搗地不在話下,或許是程思美不通修為,眼見這一拳即將奔襲而來,一下子癱坐在地,呆愣愣隻得等死。


    小個子責任心倒是挺強,既然救下人,勢必要救到底,一把將之推走,自己彎個身,微微擰動腰肢,流蝶身法配合施展,輕巧避過了金剛伏魔。


    雖避過,後勁卻不小,拳風廣大,罡勁十足,令她髒腑翻江倒海,難受不已。


    再看一秀,以實化虛變拳為掌,拈花飛葉以葉挑花,一式伏魔拳雖撲了個空,動作卻絲毫不慢,轉身銜接韋陀獻杵,雙掌如僧托天,在小個子避無可避之下,雙掌用力擊胸,給她頂穿了個心肝脾肺腎,狼狽著倒退,躺地上起不來了。


    入手綿軟,確實是個女人無疑。


    瞧她氣若遊絲地痛苦著,程思美垮臉到了極致,完蛋玩意兒,怎麽一個個都這般不濟事,駙馬老爺是誰想捉就能捉得走的麽?


    可現實偏偏就是如此。


    一戰落幕,一秀瞥向地上的駙馬爺,眼神頗為複雜,他知曉這個人的真實身份,也知曉今夜這一戰後,事態將演變成個什麽樣。


    所謂棋逢對手,勢均力敵,這位程思美的敵人或者對手自始至終都隻有狄鷹一個人,旁人沒必要插手。


    “駙馬爺,這個人雖說救了你,保不齊是帶你出狼窩,入虎坑,就這麽信任一個陌生人?”


    程思美撇撇嘴,不說話。


    一秀在身上翻箱倒櫃,最終從腰上解下根麻繩來,一邊綁著駙馬爺,一邊開解道:“你要知道,離開了狄鷹,你再想找到他會很難的,而他找你卻易如反掌,後期你倆必然決裂,終有一戰,反正無可避免,何不在這瀚海一舉解決呢?”


    程思美神情似乎變幻了些許,捉摸不定起來,“你是誰?”


    一秀顧左右並不實際迴答,“早年間咱們見過麵的,我知道名捕老爺們都很忙,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也是應該。”


    一下子,程思美茅塞頓開,“是你!”


    ——


    月明星稀,天寒地凍,綠洲之內暖意融融。


    天之子一事告一段落,狄鷹早已放下戒備,身後有了堅強後盾,便再無顧忌。


    出身大名府,他最為倚賴的人,一定就是他的好師父。


    兩個人酒足飯飽,躺在竹椅上看月亮。


    上了年紀的名捕摸著徒弟的大光頭,慨然道:“你累了。”


    狄鷹拍拍肚皮,發自真心道:“師父才累。”


    名捕指尖旋轉酒杯,笑道:“這綠洲,現今有何打算?”


    狄鷹黯然道:“毀於一旦,要深思熟慮。”


    名捕又問:“天之子曾與你談了個交易,隻要你不與之對立,不但保全得了綠洲,你的野心也會實現,拒絕了他,你怎麽想?”


    狄鷹道:“若要堅守原則,不但我要死,很多人也要死,若助紂為虐,雖說要死更多人,我卻得以苟活。”


    “你的更多人,是不是也包括了我?”


    狄鷹有一刹那遲疑,緩緩開口:“我想一定是的。”


    名捕笑了起來,“那麽我想,你在最初就一定已經做好了抉擇,你所需要的,隻是一個肯定。”


    狄鷹直起身,凜然道:“不錯,為了大義,狄鷹雖死無憾!”


    在這一刻,狄鷹雖仍舊是個不修邊幅的大光頭,卻無疑偉岸了許多,他或許沉溺陰謀,卻終歸是個君子。


    名捕朝他招手,“我累了,背我走。”


    “走?走去哪裏?”


    “自然要去看看我的另一個好徒弟。”


    說走就走,狄鷹彎腰背起師父,要去看望庾泗了。


    而經過陶經與小鍾這小小插曲之後,囚車隊伍不受影響,繼續啟程,後半夜,正是人困馬乏之際,又有變故發生。


    前方隊伍,又有個人單騎擋關,攔住了去路。


    庾泗無名火起,暗罵一句,怎的都一個個排著隊來,商量好的麽?


    這攔路的,竟還是個熟人。


    早在綠洲時,庾泗是見過鐵忌的,滿臉疤痕的俠客孤身進入綠洲,喝了庾泗的酒,吞了庾泗的蒙漢散,被人五花大綁,差點就被大卸八塊了。


    庾泗催馬上前,上下打量他,看見了鐵忌背後還綁著個程思美,頓時明了,“你這是替我捉迴了駙馬爺?”


    鐵忌點頭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知曉駙馬爺是你階下囚,跑了,理應捉迴來還你,不用謝。”


    謝你個大頭鬼!


    此事處處透著詭異,庾泗又非稚童,才不信天上掉餡餅這種事,好整以暇道:“你要什麽報酬?”


    “一人換一人,庾姑娘大概不會拒絕。”


    懂了,奔著小鍾來的。


    庾泗裝傻道:“我這除了姑娘就是囚犯,囚犯定然不給你,姑娘你若想要,也得看人家是否樂意隨你走,說說吧,看上我家哪一位姑娘了?”


    鐵忌語塞,想了想,將程思美帶下馬來,丟到庾泗跟前,把問題又拋了迴去,“反正以命換命,駙馬爺給你,你挑個人給我就行。”


    那一夜,狄鷹與這個人共戰荒城,她一路尾隨,是見過他之身手的,武道層次至少金身脈三境,即將破天了,超一流高手無疑。


    庾泗不願與他過多糾纏,迴頭看一眼雪兒,雪兒內心躊躇著,百不情願地扶出了小鍾,還給鐵忌。


    看著小鍾後背明晃晃的三把刀,好家夥,威名赫赫的東武林盟主,屬實是慘兮兮到家了。


    鐵忌笑著接過小鍾,與庾泗道別,騎馬遠去,未作逗留,而庾泗盯著失魂落魄的駙馬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


    想再多也無果,庾泗將駙馬爺塞進車廂,吩咐姑娘們繼續趕路,此番庾泗親自帶隊,護送百名囚犯進發沙齒國,一路險惡。


    他們不但要麵對群雄並起的各路馬匪,更要時刻提防不知何時便神經病似的攔路尋釁的各路俠客們,不敢有一絲歇息耽擱。腹中饑餓,也隻肯在馬背上解決,除非有生理需求,否則絕不肯下馬。


    駙馬程思美安靜異常,撩起車簾,遠遠觀望庾姐姐背影,那隨馬背顛簸的翹臀煞是誘人,若非他已無法人道,定要使盡手段要她屈服。


    他正意淫,隊伍忽停止,起了一陣喧嘩,程思美伸長脖子去瞧,卻瞧不真切,才不過片刻,就有姑娘帶了個不認得的女子來,開了車門,塞進了他這車內,程思美嚷道:“這是什麽意思?”


    姑娘道:“路上遇見個被馬匪打劫的姑娘,與你同乘一車,一起趕路。”


    程思美不滿道:“數百駕馬車,為何偏偏塞我車裏?”


    姑娘笑道:“其他囚犯都是好色之徒,唯獨你不會欺負人。”


    對於男女之事,程思美異常敏感,瞬間便白了臉,姑娘才不理他,轉身就走,獨留這一男一女獨處,氣氛平添一分尷尬。


    程思美生著悶氣,姑娘見他有趣,不願氣氛始終尷尬,打破沉默道:“姐姐們都說你不會欺負我,你一定是個好人。”


    一想到庾泗那渾圓的雙瓣,程思美頓時臉紅起來,推脫道:“我不是好人,我壞得很!”


    姑娘掩嘴笑道:“我看得出來,你在騙人哦。”


    程思美無意與她打情罵俏,氣道:“就是在騙你,我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冷酷無情,殺人於無形!”


    姑娘被他嚇一跳,瑟縮在角落,再不敢搭話了。


    ……


    經過半日腳程,夜色轉淡,有姑娘飛馬來報,前方出現一隊馬匪,個個掄刀,來者不善,庾泗頓時頭大,囑托就地備戰,又忍不住迴首望向東方,遙望綠洲,希冀那個男人可以破除萬難,攜他的大樊籠救她於水火。


    她心心念念的那個男人,正背著他的恩師,奔她而來。


    名捕已不知在背上打了多少盹,此刻有些清醒,張口就問:“你的拿手絕技是什麽?”


    狄鷹道:“名叫大樊籠,幼年習自師父,如今大成。”


    “修習大樊籠,有何得?”


    “師父是問學到了什麽?”


    “不錯。”


    狄鷹赧顏道:“師父既然提及,狄鷹如實講,此功法殺氣極重,狄鷹若要絕殺,就必然施展大樊籠,可大樊籠一出,必平添殺伐之氣,止不住,退不住,有那麽一瞬間想要殺盡天下人。前日入魔,借助魔息退敵,卻稍有不慎,被人給窺見,是個不小的後患。”


    名捕摸摸他的大光頭,笑道:“你啊!”


    狄鷹也笑起來,道:“師父一定有法子救我。”


    名捕抬手,霎那間風雲變色。


    袁讓道:“狄鷹迴我,何為大樊籠?”


    狄鷹道:“前堵後截,是為樊籠,囚天困地,是為大樊籠。”


    “鎖困天地,要有天地雄心,心胸狹隘,怎得大樊籠真諦!”隨他語落,遍地起狂沙,將這小小方圓給圍了個水泄不通,好比個大籠子。


    再看天邊,刀劍齊下,有如降雨般,密集又無處躲,任是叫誰見了也毫不懷疑定要被刀幕劍雨給刺成個大刺蝟。


    狄鷹道:“徒兒的大樊籠,亦是這般光景。”


    “你再看!”


    袁讓抬手驅散風沙,半空疾落的刀劍也驟然不見,天地複歸清明,狄鷹抬眼瞧,見到了此生不曾見到過的奇觀。


    星漢如長河,滔滔不絕,川流不息,繁星點綴其間,亮晶晶,瑰美無比。奇跡般,狄鷹迴頭看,看到了自己的過去,放眼看,好似又望見了自己的未來。


    袁讓道:“大樊籠,囚敵,困己,身困,心困,困了心,方見本心,樊籠中,每個人見到的景象都不同。我從中看到了一道天雷,紫色的雷,它被流星裹挾,沒有了棱角,收斂了鋒芒,它要落到我的心裏,做我這一生唯一的傲骨!”


    狄鷹道:“徒兒見到一條長河,一條時間長河,我看到了所有的過去,看到了所有的未來,看清了所有迷障,也看清了所有陰謀,我好像已融入到了天地中,我好像已不在了。”


    袁讓笑道:“天高地闊,方為根本。抬頭看,去看這真正的天地!”


    ——


    一秀道:“師父,我許久不曾見過天地了。”


    名捕擁有通天手段,這一式退避三舍使出來,天下皆可一覽奇觀,一秀久在瀚海奔波,囑托好友鐵忌將駙馬送迴囚車隊伍,便尋迴馬車,低著頭割草喂老馬,抬頭看,竟瞧見了這難得一見的奇景。


    與名捕乃至狄鷹所見皆不同,一秀眼中所見,是那天上的星河絢爛且多變,忽而遠隔天邊,忽而降臨身畔,星河無邊無際,如水般包裹起來,一秀一腳就踏進漫天星漢,繁星於他身側周旋,長河在他腳邊流淌。


    俯身輕點一指,奇跡般地截斷了水流,天地隨之大變,有海浪自腳下洶湧噴灌,一秀借力騰飛,人越高,心胸越開闊,心胸開闊,人也愈發精神起來,猛然一聲高喝,手間退散諸天寰宇,砰的一聲,世界炸裂,再看時,他仍舊站立原地,一動也未動。


    他的人雖不曾移動分毫,心卻遠遊萬裏,如今迴歸現實,他似有所悟,轉身衝刺,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好似麵前有個看不見的黑洞,突兀吞噬了他的體魄。


    拉車的老馬卻早已見怪不怪,打個響鼻,繼續吃草。


    ——


    荒城,又是一天月明。


    鐵忌帶著小鍾趕赴荒城,此地魔息盤踞,好似成為了他的大本營,時常來此降魔練功。


    行至中途,仰望星空寰宇,同一秀也不同,他非但未曾見到時間長河,更未見到漫天星繁,在他的頭頂,是一片清澈湖泊,湖泊有飛雪飄零,似是嚴冬時分,鐵忌飽有感慨,喃喃自語,“許久未曾如此淒寒,我不禁想起了少年的時光。”


    他撫摸麵上傷疤,悲從中來,也不知他曾遭受過怎樣的磨難,唯有眼角的皺紋見證了他的滄桑,無論是誰,遭遇此情此景,難免心生悲戚,鐵忌亦是。


    他取下脖間所掛吊墜,是個木刻的小觀音,做工粗糙,極為簡陋,對於他而言,卻視若珍寶。


    因為這是他的小女兒親手所刻。


    撫摸這意義非凡的吊墜,鐵忌眼角濕潤起來,他忽然覺得頭頂這片悲傷的湖泊實在惱人心煩,怒從心起,一拳就給搗碎了,刹那水如雨下,他舒展雙臂,悉數攬水入懷,繼而擴散,雨水轟然蔓延至無邊無際,落於沙地,沙地起了奇妙的變化。


    有青蔥草木自沙土之下探頭,茁壯生長,放眼四望,這世界似乎也已被鬱鬱蔥蔥給覆蓋,鐵忌頓生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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