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終於迴來了。他一身迷彩裝,看上去更像一個軍人。他在神農架堅持拍攝紀錄片已經二十多年了,見證了這二十年來拍攝紀錄片所使用的器材不斷更新變化的全過程。他最新獲獎的片子是關於金絲猴的,用的就是最新的hd設備。因為國家和保護機構的重視,他成為最早一批使用這麽昂貴和精尖設備的中國紀錄片工作者之一。聽了我的來意,他很慷慨,樂於將他的那套寶貝設備借給我用。


    星期一下午兩點,我終於坐在電視屏幕前。我旁邊的桌子上放著那箱錄像帶。我首先將日期為7月2日的帶子塞進錄像機的帶艙。


    我很婉轉地向高強表示希望能夠一個人獨自觀看那些帶子。高強很理解地同意了。倒是何軍流露出一絲失望,我知道他渴望和我一起觀看那些帶子,畢竟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但是當時我的心態極其複雜,如果他們在旁邊,我會很不自在。萬一他們看到我買下的東西是一堆廢物,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他們。我這要命的自尊心啊!


    電視屏幕上的畫麵時有時無,聲音像跑轉兒一樣。那是磁帶受損後因為磁跡不連續出現的現象,一般最容易出現在帶子的開頭。但是,這樣不清晰的畫麵持續了很長時間,時斷時續地可以看到鏡頭是固定的,不時見人坐下又站起來。背景是一麵鑲嵌著浮雕的牆,隱約可以辨認出是木質的。突然,畫麵消失了,電視屏幕上隻留下一片藍色。無論我怎樣將帶子快進或倒退到別的地方再播放,或者換上其他的帶子,情況也都一樣的。我隻好把高強請進來求助。


    他檢查過錄像帶後得出結論是,帶子上麵的磁粉脫落,將播放的磁頭糊上了,磁頭需要清洗。我對他感到歉意和懊喪。高強倒是並不介意,說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清理一下,讓我去鎮上茶館喝杯茶,三個小時後再來。


    三個小時的時間漫長難耐。剛才看到的那幾分鍾畫麵,讓我敏銳的職業神經異常興奮。我隱隱約約意識到那帶子一定不是人為當作廢物丟棄的,說不出為什麽,但我的直覺就是這麽告訴我的。我越是這麽想,時間越是過得緩慢。三個小時還沒到,我又出現在了高強的工作室門口。


    高強一臉的歉意和迷惑:“不知道怎麽搞的,就是清洗不幹淨。我已經重複清洗了兩遍了。”


    “那怎麽辦?”


    “看來今天是看不成了。我讓我宜昌的朋友給我送過來一種專業用的磁頭清洗帶,又方便又快捷。他已經在路上了。”


    我聽了這話,不免失望,有些後悔應該直接迴上海,那樣我就可以找到不止一台這樣的機器。即使出現了故障,也能立刻更換一台,選擇餘地要大得多。我的耐心已經失去了,口頭上仍拜托高強盡力幫忙,可出門後,我立刻打電話給旅行社,讓他們給我訂第二天迴上海的機票。


    晚上十一點多,高強打電話告訴我,他的朋友已經趕到了。“放心吧,應該沒問題。”他很肯定地說。


    “拜托了。隻要清理好,請馬上給我打電話,不管多晚我都可以過去看。”


    “好吧。一好我就給你打電話。”


    我在無限期待和焦灼不安中睡著了,睡得很不踏實。房間內的電視機也沒有關,我好像在電視裏那不斷重播的電視劇劇情中不停地穿梭……


    三點鍾的時候,高強又打來了電話。


    “阿甘,很抱歉,還是不行啊。放我的帶子就沒問題,可是一放你的,磁頭立刻就髒。挺奇怪的,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要不就算了,幹脆我迴到上海再想辦法。”


    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再試試看。反正都是不行,再試試碰運氣吧。你好好睡覺,今晚即使可以我也不給你打電話了,怎麽也到明天再說。”


    掛上電話,我反倒睡得很踏實。我就是這樣,當一個問題有了解決的辦法,就像找到逃跑的出口一樣,多嚴重的事情都無法打擾我的睡眠了。


    第二天一早,我連早餐也沒吃,就徑直去了高強的工作室。他眼睛紅紅的,神情疲憊,顯然一夜沒睡。一見到我,他就搖搖頭,說:“我幹了一整夜,還是不行。”


    讓他為了我的事情熬了一整夜,我心裏很內疚,感激地說:“真是謝謝你了。算了,可能帶子實在太髒,我拿迴上海去想辦法吧。”


    “看來隻能這樣了。”他指指桌子上的紙盒子,“都給你裝好了。這些帶子是什麽內容啊,怎麽會那麽髒?”


    我看了紙盒子一眼,盒子用膠帶封住了。我不知道怎麽迴答他,沉默著。


    高強又說:“肯定是受了潮。磁粉被水汽泡了,很容易脫落,磁頭被死死地糊住了。連我朋友的那盤清洗帶都汙濁了。說不定我還得把機器搬到武漢去清理呢。”


    我從內心感到抱歉,也為高強樂於助人的行為感動。也許都是同行的關係,他一定很理解我急於看到錄像帶內畫麵的心情。我給他遞上我的名片,說:“來上海一定給我打電話。隻要是影視方麵的事情,我一定盡力幫忙。”


    何軍開車來接我。


    我將裝有錄像帶的紙箱子放進汽車的後備箱時,還是撕開膠帶,打開紙箱看了看。那些錄像帶依舊靜靜地躺在裏麵,隻是那股讓人難受的氣味沒有最初那麽濃烈了。


    有時候我挺討厭自己這樣的敏感,時刻抱著懷疑的心態,不論對方曾經怎麽幫助過我,我仍難以擺脫質疑對方誠意的狹隘心理。我知道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心態,可它卻如影隨形,不停困擾著我。


    車子在早晨的山間柏油路上行駛著。


    我開著車窗,冷颼颼的空氣鑽進車廂,既清冷又清爽。煩躁和焦灼暫時被拋在車外。平時不抽煙的我還是接過何軍遞過來的煙,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還是青藍的,飄在車後麵。聽說如果煙經過肺部後再排出,煙的顏色就會變成黑灰色。


    忽然,我彈煙灰的手停在了車窗外。


    “停車!”我大喊!


    何軍莫名其妙地盯著我。


    我再次重複:“停車!停車啊!”


    車子急速地停在路邊。何軍緊張地左顧右盼,問我:“怎麽了?”他顯然以為是路麵或者車子有什麽異常。


    “等等!”我的身體和神態凝鑄了,力圖將所有的觸覺都集中在我的鼻尖上。大腦急速轉動,搜集著儲存在裏麵的信息。


    “把後備箱打開!”我對何軍說。


    “怎麽,忘了什麽嗎?”他說著下車,用鑰匙打開尾箱,“你的行李都在啊。”


    我沒有理會他,伸手打開裝錄像帶的紙盒,然後將鼻子湊近那些錄像帶,全神貫注地聞著,終於確定了我的猜測。


    “迴去!”我的語氣很嚴肅,幾乎是在命令何軍。


    他感到十分意外:“忘了東西?”


    “迴去才知道。”


    我沒有直接迴答他。我為我的發現感到極度震驚,我絕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心裏很希望是我推測錯了,但是我清醒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再次見到高強的時候,他一臉愕然。我和他對視著,沒有說話。


    “怎麽沒走?”他故作鎮靜地先開了口。


    “走了一半,又迴來了。”我盡量語速平穩,不帶任何情緒。


    “怎麽,忘了東西,還是……”


    “算是忘了東西吧。”


    何軍看著我們,聽得一頭霧水。我轉頭對何軍說:“何軍,麻煩你先迴到車上等我。我和高強有幾句話說。”


    何軍知趣地迴到車裏,點上一支煙,困惑地往我們這邊看。


    高強忽然開口,語氣和剛才判若兩人:“你是怎麽發現的?”


    “氣味。原先帶子散發著一股腐爛的氣味,現在沒有了。現在的氣味是全新的錄像帶特有的氣味。”


    “我要是不承認呢?”


    “你不會。我們是同行,看到珍貴的畫麵都會動心,但是我們也有操守吧。況且你在外麵那麽有成就,你也不希望身上背負一個醜聞吧?另外,我有人證。何軍可以證明我是那些錄像帶的主人。”


    “可你並不知道那些素材的內容。你還根本沒有看到呢。”


    我一驚:“你已經看過了?”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點頭。


    我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麽內容?”


    他平靜的臉上毫無表情,也沒有迴答我的問題。


    “你準備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將那些錄像帶據為己有?”


    高強依舊隻是說:“你還是無法證明那些帶子是屬於你的。”


    我歎了口氣,說:“我相信你會迴心轉意的。我暫時不走了,等待你改變主意。如果明天中午之前你還沒有決定還給我,後果你要考慮清楚!”


    最後這句話雖然帶有威脅的意思,但脫口而出之後,我其實還是十分心虛的。如果他真的不還給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能怎麽樣呢?我總不能去搶吧?


    不過在那一刻,我還是作出了去搶的決定。


    我決定在木魚山莊住下來。


    在前往木魚山莊的路上,我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何軍。


    “他是怎麽調換的呢?那些錄像帶的盒子還是原來的啊。”何軍聽完後,不解地問我。


    “他將新的錄像帶拆開,替換了舊的。你看,他還給我們的這些錄像帶,外盒上的螺絲有刮痕,顯然被扭動過。一般不會有人去動盒子上的螺絲。”


    何軍有些興奮:“看來一定很值錢吧,不然他也不至於幹出這種事情來。那些帶子究竟拍了些什麽啊?!”


    “值不值錢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在業內,它肯定很有價值,甚至極有可能引起轟動。高強不是外行,哪怕他不會為錢所動,卻很難抵擋住這種誘惑。”我這麽說著,心裏越發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立刻迴上海。


    “引起轟動就一定值一大筆錢。”何軍眼睛發光。


    我歎了口氣,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搶迴來啊。”他想也不想衝口而出,“媽的,沒想到他是這麽個人。沒看出來啊!我們去他的工作室搶,搶到手再說。”


    我驚訝於他的想法居然和我的驚人的相同:“好,晚上我們就去搶迴來!”


    何軍卻突然將車子掉轉頭:“既然要搶,不如現在就去!不給他轉移帶子的時間。”他異常衝動。


    我們再次出現在高強工作室門口時,門卻上著鎖,高強已經離開了。雖然我們打著來搶的旗號,可麵對無人的工作室,仍然顧慮重重,最終沒有采取硬闖進去的魯莽手段。


    我貼著玻璃往裏麵看,有一些錄像帶像書籍一樣擺放在書架上,無法分清哪些是屬於我的。桌子上除了一把螺絲刀,別無他物。剛才裝錄像帶的紙盒子就是放在這張桌子上的。搬動紙盒子的時候,我見到過那把螺絲刀,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打開錄像帶盒子的工具吧。


    錄像帶盒子上一般有八個細小的螺絲釘,要打開它們,必須非常細心,需要很大的耐性。高強忍著長途跋涉歸來的疲勞,連夜將那三十多盒錄像帶打開,又重新恢複原樣,支撐他完成這麽枯燥工作的動力究竟是什麽?能讓他不顧名聲做出這種事情,那些錄像帶上的內容,一定非常驚人吧!


    高強可能最終靠著這些錄像帶登上他作為紀錄片攝影師生涯的輝煌頂點,享受來自全世界的喝彩。他一定是這麽想,才會出此下策,幹下那麽肮髒的事情。


    被我識破後,此刻的他,處境一定十分尷尬。作為一個小有成就的攝影師,如果被人揭露出那樣的醜聞,職業生涯極有可能就此畫上句號。但是,又有多少紀錄片攝影師一生中能擁有向全世界公布驚人拍攝畫麵的機會?揭示未知之謎,或揭露人們極力想掩蓋的真相,是一個職業紀錄片攝影師一生的追求。我捫心自問,即使是我,在這樣巨大的誘惑下,也難免幹出同樣的事情來。


    我和何軍滿鎮尋找高強。差不多鎮上開店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尋找他了,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我隻得在木魚山莊住下來。因為今天是星期一,房間很空,即使沒預訂,我也有空房可住。


    我讓何軍在我隔壁租了房間,一同住在旅店。我計劃夜裏突襲高強。高強是江西人,在這裏沒有親戚,晚上無論如何都會迴去住的,那個工作室就是他的宿舍。


    旅店老板再次見到我十分高興,一直想和我聊天,可見我心事重重,也就不打擾了。


    何軍買了一些啤酒和花生米迴來。我們就在我的房間裏對飲起來。


    “實在對不起,讓你花了錢,又什麽都沒得到。”何軍很內疚地舉著酒杯,“我幹杯你隨意,賠罪了!”他一仰脖子喝下整杯啤酒。


    我也一飲而盡。


    何軍氣唿唿地說:“他媽的高強平常斯斯文文的,很受人尊重,怎麽會幹出這麽丟人的事情!”


    “你平常和他打交道多嗎?”我問。


    “不多。很少見他。他總在山裏麵拍片。一個他,一個張金星,都快成我們這裏的名片了,名氣很大咧,外麵人都知道呢。要不是他那麽有名,人家怎麽會給他讚助那麽老貴的設備。”


    何軍說的張金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民間野人科考家。他祖籍山西,九年前來到神農架,就沒有再離開過。起初,他在原始森林裏遊蕩,試圖搜索野人的蛛絲馬跡,這幾年在南天門搭建了一個固定的觀察站。這個人的資料在網上很多,他那快要垂到肚皮上的胡子是他最突出的特征——他曾宣誓不找到野人絕不剃胡子。


    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十分窩囊。白天在何軍的車上時,如果不是我的敏感,我此刻很有可能正在上海某家製作公司內欣賞這堆完全空白的錄像帶呢!想到這裏,我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在這種沮喪的情緒下,我不斷和何軍碰杯,完全忘了自己是個不勝酒力的人。很快,我的意識就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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