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萬裏長空不見一絲雲彩。


    “你感覺可好些了?”劉述把藥碗放在小桌上,看了一眼蜷在被子裏的男孩。


    “好多了,謝謝你。”雲青聲音顯得比之前元氣足些,他抬手掀開被子,坐起身,“阿芒呢?”


    劉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這個來曆頗為古怪的孩子。相貌平平,氣質普通,就和普通市井人家的孩子一樣。走到人堆裏一下就會被淹沒,絲毫不能引起人的關注。要說有什麽特殊之處,那一定是他那雙不曾睜開的眼睛。


    “你眼睛……?”劉述忍不住問道。


    “……那些賊人盯上我們的時候看出阿芒不凡,於是在上遊下毒,想要放倒阿芒。”那孩子微微一怔,馬上答道,“可惜阿芒身體壯實,根本沒受影響。反倒是我,受不住毒性,漸漸看不清了。”


    劉述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這麽一種平平淡淡的語氣,仿佛普通家常一般。這讓劉述莫名覺得這孩子有些詭異,就像他那雙未曾睜開的眼睛一樣,誰知道他安靜而脆弱的神情藏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從頭到尾,那大漢都表現得十分狂顛,顯然是感覺到情況危急。其實現實情況也確實如此,雖說是風寒,但這孩子體弱,指不定再拖個半天就得準備喪事了。


    可是這孩子的表現卻與那大漢截然相反,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到驚慌,從逃脫到求救於九鳴城,無一不是妥當的。阿芒對他也有種不合理的信任服從。


    若是這種心性出現在什麽世家子弟身上,倒也好解釋,但這雲青分明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劉述正胡思亂想著,雲青卻從床上跳了下來,向門外走去。


    “等等!你去幹嘛!”劉述被他的動靜一驚,趕忙攔住他。


    “去找阿芒啊!”阿青理所當然的說道,語氣中有種孩子特有的任性。


    “不許出去!”劉述趕緊攔下他。


    “為什麽?”雲青抬起頭,表情有些茫然,眼睛依然沒有睜開。


    “這……”劉述也講不出為什麽,他還沒得到宋統領的指令,自然是不方便放他走。


    “我要去找阿芒!”雲青見他愣住了,頭也不迴就向軍醫帳外跑去。


    沒想到迎麵撞上一人。


    “何事?”宋統領被雲青撞了一下,皺著眉問道。


    “我要去看看阿芒。”阿青揉了揉額頭,說道,“我們得接著趕路了。”


    “你先迴答我幾個問題。”宋統領上上下下打量了雲青一番,嚴肅地說道。


    雲青點點頭,然後問:“什麽問題?”


    “你是何方人士,此行要做些什麽?”


    阿青不假思索地迴答道:“我是從南邊十萬大山中一個小村落來的。對了,就叫雲家村。我這次是從家裏出去找我父親的。”


    “你父親?”宋統領皺眉。


    “父親在都城一戶官宦家當差。我想去看看他,所以拉著阿芒出來了。”阿青神色依然平平淡淡,這讓人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你是離家出走的?”


    阿青訝然道:“自然不是,家中隻有我和父親兩人,怎麽算離家出走?”


    宋統領實在不能從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綻,隻得側身讓他出去。


    阿青歡快地跑出去找阿芒了,剩下帳內兩人卻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擔憂。


    “十萬大山不是……?哪兒來的村落?”劉述有些忌諱地問道。


    “他看樣子實在不像說謊。大概是大山附近的村子吧。小孩子懂得少……”宋統領麵色沉著,“將他們送出城,這件事不要再管了。”


    “是是是!”劉述低頭,連聲說道,他也知道十萬大山的事情不是他們這等人能沾的。


    午時一過,阿芒和阿青吃得飽飽的,從北城門離開。


    這荒城冷清得很,也無人相送。阿青騎上宋統領私下贈的一匹老騾子,阿芒輕輕鬆鬆地跟在他身後。


    正要上官道,卻聽見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唿喚:“小娃娃……留步!”


    阿青迴頭一看,一個穿著破舊衫子的老人家提著把小茶壺在後麵招著手。此人正是九鳴城的茶老舅。


    “怎麽了?”阿青沒往迴走,騎在騾子上歪著腦袋看這糟老頭兒。阿芒也有樣學樣的歪著腦袋看他。


    “老家夥我想問一句,這十萬大山……現在可還好?”茶老舅眯起眼睛,走了過來。


    阿青笑起來:“自然是好的。隻是這秋季到了,獵戶們都開始為冬天準備糧食,山裏打獵的多了些,血腥味也重了些罷了。”


    茶老舅歎了口氣,搖搖頭,看見這孩子一幅沒心沒肺的笑臉不由問道:“你倒是不愁這冬天找不著吃的。”


    “我冬天已經在都城了,山裏的事與我何幹?”阿青還是笑嘻嘻的。


    “哎……也是。”茶老舅又歎了口氣,將手裏的小茶壺遞了出去,“你們一啞一盲不容易,這茶壺便送娃娃你了。”


    “你怎麽知道阿芒是啞的?”阿青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摸著頭發問道。


    這大漢雖然一路嚎哭不止,事實上卻沒說過完整的一句話,茶老舅此時突然點破,原來他是個啞巴。


    “都城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娃娃你自己小心。”茶老舅沒迴答,把茶壺往阿芒手裏一塞,蹣跚著轉身離開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阿青伸手去摸阿芒的頭,阿芒比坐在騾子上的孩子高一大截,順從地低下頭讓他摸。


    “阿芒,我們走。你把壺掛在脖子上吧。”


    一個看上去隻有十歲出頭的孩子,一個滿臉憨傻的大漢,一頭慢吞吞的老騾子。不緊不慢地向著北方前行。


    九鳴城像是屹立在南方的一座孤島,周邊連個大一點的鎮子都沒有了,更不用說城池。南方的城與城之間似乎總是隔得很遠,不如北方來得繁華。從九鳴城一出來,雲青和阿芒就一直走著山路,連條平整些的官道都見不著。


    此時他們正走在閑花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阿芒開路,雲青騎著騾子走在後頭。


    林中已有些秋意,葉梢微微染著霜紅,葉根卻還是青翠欲滴的,這紅綠交映間讓整個林子顯得生機勃勃。


    空氣中生機散盡、殺機湧起僅在短短一瞬間。


    有一白衣人立在樹葉之上,隨著葉落翩然而下,朝著雲青俯衝過來。他麵容僵硬冷峻,眼中沒有一點神智,隻有赤裸裸的殺意。


    雲青似乎毫無所覺,臉上還掛著淺淡的笑意。


    一聲巨響轟然炸開,那白衣人被阿芒一隻手攔了下來,俯衝的力道將阿芒撞出去一段距離。阿芒撞翻好幾棵百年巨木之後,晃了晃腦袋,又呆呆愣愣地站了起來,竟然毫發無損。


    “阿芒,你還好罷?”雲青從騾子上跳下來,立在樹林陰翳之中,看不清神色。


    白衣人被阿芒揪住脖子,掙脫不開,這大漢是下了死手,若是普通人指不定脖子已經被扭斷了。白衣人被這麽揪著,卻是連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小盞,單手摩擦了一下。


    琉璃小盞發出點點白色微光,然後那白衣人竟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把東西交出了,饒你不死!”那白衣人下一刻就出現在雲青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無起伏地語調讓人毛骨悚然。


    雲青痛苦地咳嗽了幾聲,開口時卻帶了點笑意:“十萬大山的人難道隻會用這句話問好?”


    “把東西交出了,饒你不死!”


    白衣人手裏的力道收緊,雲青臉色越發難看,但語氣中笑意不減:“蠢物,你可知有多少和你一樣的白衣使死在我手裏了?”


    雲青手裏不知何時也出現了一個琉璃小盞,她也沒什麽動作,就這麽消失在白衣人手中,與剛剛白衣人從阿芒手裏脫身一模一樣。


    白衣人見他消失,反應慢了一拍,當他重新捕捉到雲青的身影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擋在了他麵前。


    阿芒一直有些呆傻的臉上露出猙獰而憤怒神情,他發出痛苦無比的哀嚎,一把抓住白衣人雙臂,生生將其撕了下來。


    “阿芒。”雲青聞著血腥味了,不由皺了皺眉。


    阿芒聽了,神色越發痛苦慌張,他一把碾碎那琉璃小盞,將白衣人甩到地上,重重地朝他腦袋踏了下去。


    “走吧。”雲青重新騎上那受驚的騾子,捂嘴咳嗽,“不然又要被追上了。”


    厚厚的落葉下,那白衣人的殘軀、血液一點點化作虛無。


    阿芒神情也漸趨平靜,他跟著雲青的騾子走得飛快,臉上憨傻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剛剛的猙獰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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