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破爛的小院很快擠滿了人,隻是笛曲未斷,那人似絲毫不曾愕然,處事不驚。


    他沉沉不語注視許久,直到身側秋烏貼著耳朵陰柔道:「瞧我說的沒錯。」


    「少說兩句。」方勁低聲道。


    他早知道了。


    那日他與曹庭廊一戰時自己就在旁邊,他知道靳儀圖分明站得上風,卻未主動躲他半根毒針。


    與其說是相與那太監同歸於盡——倒不如說是他自己尋死。


    方勁往前兩步,笛聲戛止,這讓他敏感勾手捏住劍柄。


    卻聽他平淡抬頭,眼神寡然道:「來了。」


    「您還學了笛。」


    靳儀圖漠然一笑,招唿他過來坐下。


    方勁沒敢,他警惕得每根汗毛都繃得緊。


    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眼前的人,哪怕自己身帶雙劍,哪怕其中之一浸著劇毒,哪怕麵前人看似毫無防備,甚至多半握不住武器。


    「坐吧,一同喝點酒也是好的。」


    方勁咽一口水,道:「您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


    靳儀圖眯眼帶著微醺,說:「知道。」


    他抬腿倚上涼床:「這身子遠比我想像中硬朗多了。」


    方勁躲過秋烏不放心要來抓自己的手,徑直坐到靳儀圖對麵,提起酒杯一飲而盡。


    秋烏一抖:「誒,別有毒……」


    方勁抬手要他閉嘴。


    「莫非您是在這等。」


    「是啊……」靳儀圖抬頭望著落葉瀟瀟,枯枝交錯割開無雲長空,幾片枯葉抵不過微風飄飄搖下。


    「到底是那閹人毒效破爛,還是我身體裏的毒抗太過異於常人——不想一晃這麽久,竟熬得到你來尋我。」


    方勁往那發顫著向自己杯中傾酒的手上看。


    濁釀一半灑到桌上,一半溜進杯裏。


    「何苦。」方勁不忍。


    毒漫入四肢五骸之前,不是不能治。可他偏選擇默然,要親眼看著自己慢慢死去。


    影齋之內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沒有成員得全身以退,他們知道的太多了,秘密可以壓死人,唯一的退路隻有徹底閉嘴。


    於是方勁就算得掌雙劍,隻要靳儀圖還活這世上一日,他就算不上真正的首,不能完全服得了眾。


    他總得帶些什麽東西迴去。


    他們的酒見了底,秋色也漫了層灰。


    「問我何苦。」


    靳儀圖忽地起身以笛身敲杯而嘆,這一動作驚得方勁險拔出劍來。


    「你我殺戮一生,為私利己命害死多少無辜性命,憑什麽啊——」


    「憑什麽尋得了清淨,憑什麽過得安穩,憑什麽得善終!」


    他在向前兩步搭上方勁腰間長劍,那劍他握了半生,而今觸感仍舊鮮明如初。


    靳儀圖的動作太快,方勁根本沒能來得及退步便被貼了個緊身。假若此刻他要拔劍,自己的脖子怕是早斷在腳下。


    「方勁。」靳儀圖壓聲低道。


    「莫要猶豫,動手。」


    千刀萬剮,都是應得的報應。


    死後也當永世不可再相逢吧。


    累了,乏了。


    靳儀圖用衣袖抹了把手中長笛。


    「反是解脫。不過但求你一事,待你了事,把這笛子與我葬在一處,至少這世上,還是有人惦記過他的。」


    「除去殺戮存亡,這世上有趣的東西大抵不少。不過是上天罰我,嚐些許滋味,卻不讓我享以絲毫。」


    方勁手掌攥緊,咬牙拔不出劍。秋烏在身後看得急躁,忍無可忍間見二人針鋒相對亮出破綻,輕功猛一蹬地騰起!


    鬼魅似的旋至方勁身側拔出他腰間紂陰絕,筆直朝靳儀圖刺去。


    他在出劍的瞬間從亂發下看到一雙眼——帶著蔑然,下三白凜冽得刺骨。


    秋烏心頭哄地大震,麵側與嘴角一併揚扯開的大洞驟然頓愕,來不及轉勁奔逃,靳儀圖已在剎那間扣下他手腕,強力瞬間哢嚓一聲扭折腕骨,硬將那持短劍的手反背掰斷,秋烏甚至來不及厲聲慘叫。


    脖頸一涼,下一刻血瀉如泉噴。


    「輪不到你。」


    春風急迫喚起萬物生,有人在這春幕中見得花開,迎得新生。


    亦有人在那秋幕中,了卻凡塵滿身汙穢塵埃,不得善終,卻換心安。


    ——


    幾月後終於塵埃落定,朝堂上的事整理大體,桂弘終好纏著畫良之外出遊玩去了。


    先前新帝登基四麵八方發來的賀章堆積成山,全是那些阿諛奉承無關緊要的話,他被畫良之按在大殿裏被迫連批奏章三天三夜,到底是在他險發瘋吃人之前,畫良之主動提了句:


    「批完這個,咱倆就跑。」


    桂弘立刻能從半死不活變成搖著尾巴的精神充盈,黃袍一脫就要微服私訪。


    好在眼下再沒什麽束著他們身的事兒。


    「這麽急著要走,想好去哪兒了嗎。」


    他們循著夜溜出皇城,不願興師動眾的到哪兒都要當地知州總鎮夾道相迎,兩匹馬攜月色劃向天際去,反倒像是要浪跡天涯。


    「反正你的馬總會跟著我!」桂弘揮鞭大笑,風將他的聲音帶到身後,吹進畫良之耳朵裏。


    「漫無目的倒也自在。」畫良之無奈嘀咕,手中馬鞭再加重幾分,併到桂弘身邊兒。


    「哪兒都行嗎?」桂弘高聲問,笑得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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