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桂弘出現在他家屋裏的所帶來驚愕並不亞於猛虎下山進了民宅,叫他防備不是,往出趕更不是。


    桂弘看得出他臉上茫然,彎腰扶他起來,站定解釋道:「想詹大人今日繁忙,定無法早時歸家,便來照應看望一下詹家千金。」


    詹勃業喉嚨一咽,疑惑問:「您怎麽知道?」


    「良之此前與我說過。」桂弘道:「詹大人之所以留在禁衛辛勤二十多年,其間隱情是因您有個吃藥耗錢的女兒。」


    桂弘環視過詹府簡樸裝飾,品道:「念您不易,孤便想著今日過來看看,順便送了郎中,好減免些藥錢,不再成什麽負擔。待南疆叛軍戰事一過,就請父皇許您辭官,與千金過上安穩日子,頤享晚年,不是更好?」


    詹勃業是個粗人,眼前才被自己從頭到腳罵一痛快的人竟如此誠懇待人地站在麵前,甚是與自己心裏頭存的三皇子大相逕庭——


    他根本繞不明怎麽迴事兒,竟一時啞口,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禁衛確實不是什麽好差事,這麽多年,辛苦大人。」


    詹勃業連眼都不眨,杵在原地直勾勾盯著桂弘看。


    於是桂弘把話替他說了。


    「大人不必言謝,還是大昭欠您的。以往的疏忽盡量填補,隻盼您能得安心,助我好好打這一場仗——


    無關輸贏勝負,至少要為我國立下尊威,才不是什麽苟且偷生,委曲求全,不負百姓期望。」


    「是啊。」詹勃業怔怔道:「陛下選擇退至副都,隻留了您當替死鬼留在皇城之策,老臣確實是沒法理解。畢竟如我一般家中老幼帶殘的,怎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搬出皇城避難?要不是我家人在這兒,誰要打這場敗定了的仗。」


    「信我一次不行嗎?」桂弘忽然笑道:「雖是無法誇下海口道一句定能勝的話,但至少絕是會拚到最後一刻。」


    「……」詹勃業沉默不語,老將與桂弘直視的虎瞳拐了彎,瞥向別處。


    「反正不是為我。」桂弘嘆道:「隻當為皇城百姓,為您家人守這座城。」


    詹勃業抬起眼皮,閃了絲錯愕過去。


    「好了,天色已晚,大人還是好生休息,才有精力不是,孤且還有事未做,先行告退。」


    詹勃業心裏猛地絞成一團,說不出的是懵,是慌,還是動搖,亂得像麻。


    隻是看太子如此深夜孤身單馬,連個侍衛都沒有,入夜的冬風還是殘破,吹得他大袍翻湧,頗顯蕭瑟。


    茫然問道:「太子殿下怎麽一個人?畫良之呢?」


    桂弘噗嗤一笑,止了步子,道:「畫良之在你們禁衛還真是香餑餑,怎麽人人掛念?今兒他不在,可憐我光他的名字都聽了足八百遍。養傷呢!雖說我桂棠東暴斂放蕩,人性敗壞,可其實還是有剩了那麽絲毫良心。孤今兒事多得很,幾乎繞著滿城跑了一天,挺累的,總不能逼他帶著那樣的傷跟著不是。」


    詹勃業恍然覺得有理,一捶掌心,又問:「那要不,老臣送您迴去?」


    「詹大人還是好好陪陪女兒吧,孤有腿,有馬,有劍,有燈。街上也有巡夜的兵,擔心什麽。」


    詹勃業失神地看著桂弘黑袍獨馬消失夜色下,但那行馬的方向又不像是往宮門去的。


    不過來不及奇怪,身後把完脈的郎中背著藥箱出來,跟他拜了一禮,沒問藥錢,隻交代了什麽時日再來訪,便也匆匆去了。


    老將立在老舊發鏽的府門外許久,驀然迴神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朝著宮門方向長拜不起。


    -


    這邊桂弘自己獨一匹馬在夜色下行得自在,想自己似乎很少能有這般獨行的機會。


    小時候膽小,處處要纏著他哥,長大了關進宮裏頭,除卻身邊常常跟著的太監宮女,看不見的地方說不定還要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而今終於能自己蕩在街上,正趕半夜,街道上空空無人。


    心裏頭反倒生出一種奇妙且溢酸的快感。


    馬蹄聲在這月下可以傳出很遠,經久不散,馬背將人搖晃得舒舒服服。


    不過這種難得的愜意並不能持續很久,甚如什麽曇花一現,不遠處明堂堂的強光與琴瑟歡聲便把他的祥和給掩蓋下去。


    桂弘停下馬,抬頭望這七層高塔,夜不曾昧的花柳之地。


    不等他下馬入門,濃烈的胭脂氣早把人浸了個透。


    西楚門口迎客的小廝是個笑起來會眯眯月牙眼的小子,白白嫩嫩可是討喜,見著桂弘「哎呀」一聲捂了嘴,歡天喜地跟條蝦米似的彎著腰哄他進去。


    「殿下真是許久不見吶,還以為您早把我們西楚給忘了。」


    桂弘跟著經過兩畔花柵,依舊沒往那些唿客的官兒身上撒眼,隻跟著應付一笑,道:


    「忘不了,跟家宅似的地方,頂多忙些,沒閑餘過來。」


    「帶您上七層?」


    「南嬌嬌呢。」桂弘往後偏了他一眼,問。


    「南公子今夜有營生。」那小廝迴道:「不過依這時辰,也快結束了。」


    「嗯,讓他直接上來見我。」


    「好嘞!」


    桂弘在屋內茶溫三迴後才等得人來,閑得暗格裏的書都翻出來讀了兩遍,才見雕畫的門開。


    南嬌嬌從屏風後頭繞過來,手裏頭還在往身上披著紗袍。


    水紗飄渺輕薄,但也實在是透,自那冰玉似的胸口往上延伸到細長脖頸,全是斑斑點點不得言語的紅痕,好歹是把衫披好,方來得及往耳朵後頭掖那些個零散的碎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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